第六章
台上的薄紗被兩側站着的人徐徐拉開，只見那舞者一出場擺了一個半躺在椅子上的姿勢。隨着薄紗完全拉開以後，琴師演奏的音樂開始變了節奏，她也跟着節奏動了起來，她今天穿的這身衣服比那天我看到的還要暴露。抹胸的長裙，青絲盤起，脖頸處的鎖骨線條優美，清晰可見。每一步仿若生出萬千姿態，柔軟的身姿隨着琴音不斷旋轉，如果從上面看，那一定好似一朵巨大綻放的花朵。
“哇......真美啊。”我在側台都看得心動了，忍不住開口驚讚。
“那可不，白嬋姑娘可是我們舞坊的頭牌啊。”
“不愧是頭牌......果然，咦？念兒，你什麼時候冒出來的？”我這才發現念兒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我身邊。
“剛才啊，坊里的小廝忙不過來了，我去幫忙把一位公子的馬牽道後院，可是那馬真難伺候，耽誤了我好久。”念兒埋怨道。
“哈哈。”我目不轉睛盯着台上，“沒事啦。這不好了么。”我拍拍她的肩膀以示慰藉，忽然冒出了一個疑問：“這位白嬋姑娘，既然是頭牌，怎麼會住在那房間裏？”能以一人之力，獨撐開場，必定不是個簡單膚淺的人。
“誰都可以住啊。”念兒不以為然，“我們主子從來都不逼迫姑娘的。況且她也是幾日前才搬過去的，就是你來的前一天。”這樣嗎？我一時沒了話，到底是為什麼呢？會忽然搬過去。她的舞姿，是這世間少有的，況第一個出場，說明玉薇很器重她。既然不會逼迫，那為什麼自己反而還要把自己往深淵裏推呢？這次的賓客，究竟是誰？
“對了，姑娘。”念兒忽然開了口，我看向她，她笑着說道：“你猜我剛才是為誰牽馬？”
“誰啊？”我不甚在意地問了一下。
“就是今日街上那位送你玉指環的公子啊！”念兒興奮地說道，眼睛裏滿是笑意，“真沒想到他也是今日的賓客！姑娘你跟他還真是有緣呢！依我看......”念兒還在說著什麼，我已經聽不清了，那方琴師的音樂小了下來，白嬋朝那台上做了一個跪拜之禮，就下台了，我卻也不太注意，只是念兒那句今日“他也是今日的賓客”讓我開始惶恐不安起來。“念兒，我去找一下玉薇。”我說著便抽身離開了。剛要打開着後台的門，就看到了玉薇，手裏還拿着一把劍。
“好姑娘，我不是讓你別亂跑嗎？”她把我堵了進去，將劍交到我手中，略帶愧疚地說道：“我怕是弄不到你要的，只還是這把木劍了。”
“沒關係。”我拿着木劍，心不在焉朝門外望去。“玉薇，今日的賓客究竟是誰？”我不安地問道。
“你別管那麼多了。”玉薇將自己的手握住我的手，緊了緊，“你只管跳好這支舞。”我看她似乎確實有難言之隱，也不再逼問。若是她不願意說，說明是今夜的賓客交待她這麼做的，再看她這樣誠惶誠恐的樣子，多半是那些賓客來頭太大，讓她擔待不起。能有大來頭的人，除了皇家的人，還有誰呢？難道說，來的是皇家的人？我心跳加快，此刻忽然間想了起來，方才白嬋行的那個跪拜之禮......
我如坐針氈，心裏祈禱千萬不要是我猜測的那樣。我將木劍負在身後，玉薇已經又出去招待賓客了，這台下每個人都緊張兮兮的，我萬分的想出去，卻每每在門口總被兩個壯漢攔下。
“姑娘，下一個是你了。”我正急的焦頭爛額，在門口處徘徊，念兒卻開心地上來跟我說了這句話。手心一下了冒出好多冷汗，我站在舞台側面的台階上，薄紗簾將我隔絕在外面的世界，閣樓走廊上的身影模糊不清，隨着一陣歡呼聲響起，台上的姑娘有序的一個個下來了。帘子再次被拉上，我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薄紗帘子在我眼前垂着。明亮的燈光映照着我在帘子內的影子。悠揚的琴音自旁邊傳來，我手執木劍，開始舞動招式。抬腿，飛旋，帘子驀地拉開，漫天的花瓣傾瀉而下，我手中的木劍像變成了一件利器，在飄灑的花瓣中遊離，劍劍凌厲。落地，劍懸隔地面僅僅一寸。閣樓上的人皆起身，唯獨留一人，坐在那兒，靜默不動。伴隨着一個翻身，我的髮髻在空中散開，飛舞的髮絲從眼前滑過。手裏握着剛扯下來的固發的絲巾，我將那絲帶拋開，別在了臉上，繞道後方，繫緊。
琴音停頓。花瓣紛紛落地。我踏着花瓣，伴隨着一陣鼓聲響起，將手中的木劍丟棄。後台又上來了一群姑娘，個個都是士兵裝扮，我悄悄退了場。我看清了，方才台上的那些人......果然不出我所料。像是逃亡一般回了房間，鎖上門，揭下絲巾，我長長舒了口氣。
“咚咚咚”
又怎麼了？我不耐煩開了門，玉薇激動地拉着我的手說道：“安尋你的機會來了！閣樓上的一位賓客指名點你呢！”
“誰？”我的心驀地一緊。方才在台上那幕，唯獨坐着的那個人。他來了，他在這裏，他認出我了嗎？
“你去了就知道了。”玉薇笑着說道，喜悅之情溢於言表。“這可是一次絕佳的機會，去不去，可全取決於你自己。”她用手幫我理了理披着的長發說道。我點了點頭，看着窗外漆黑的夜，一輪圓月高懸上空。我要逃走嗎？現在逃走，還來得及。可是，似乎快一月沒見他了。若是現在出去，還能有自由嗎？
罷了。能囚住我的，不過是我自己的心。
推開房門，纏在臉上的面紗和長發一同隨着風拂動。我邁着步子，徐徐踏進閣樓。念兒在一旁跟着，到了門口，她退到了一邊。我推開門，掀起珠簾。他一襲白衣，神態溫和的坐着飲酒，但因我的到來，他放下了酒杯。我看着他，他似乎憔悴了些許……也許是被盯久了，他也看了我一眼，忽然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林笑塵，你究竟在想些什麼？我挪開了目光，不再看他。
這座上的，都是帝國最重權在握的人。坐在正中間的，是帝國皇帝楚煦，在左下側的是我的大哥，林笑塵。在林笑塵旁邊的，是今日在集市裡碰到的那個人，他還是那身衣服。若我沒有猜錯，他必定是哪位將軍的兒子。白嬋依偎在楚煦懷裏，我掃了她一眼，站到了正中間，在這兒，還站了三名女子，皆是獨有姿色。
“美人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楚煦放開了白嬋，看上去已有些醉意。原來指名點我的是他，那可就好辦了。我彎起嘴角，他伸出手要揭去我的面紗，我側身一躲，他撲了個空。哈哈，這個呆瓜，比看上去還要笨拙。
“誒，你......”他在白嬋的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一手指着我：“你這是在跟我，玩什麼把戲？”
“少爺！”
“少爺！”
林笑塵和那男子同時出聲。楚煦不明所以地笑了笑，“怎麼？你們也都看上她？”
“少爺，我今日只要她！”那男子搶先起來開了口。林笑塵目光流轉，抬起的手，垂到了酒杯一側。“哈哈哈！好！好！”楚煦大笑，“准了！”
“多謝少爺成全！”那男子拱手作禮，我看了一眼林笑塵，他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麼。難道林笑塵真的沒有認出我來？不，他一定認出來了，可是他卻這麼無動於衷。我默默站到了那男子的身旁，心中翻湧起一陣酸苦，這多像一月前的那出鬧劇，我在演着，他在看着。我只想知道，哪怕他有一點在乎我，哪怕一點。
“少爺，那我就先告辭了！”他忽然起身，攬住我的腰，將我帶着往外走。我在離開之前，深深看了林笑塵一眼，他身旁已經圍了兩個姑娘，他卻也不理會，只是低頭，悶聲喝酒。這就是他啊，此時此刻，我怎麼還能不了解？我麻木地跟着那男子，卻不知他將我帶到了後院，他看着我，月光將他的臉映照得更加妖嬈。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他湊近我，伸手摘下我臉上的面紗，我本能地躲了一下，他抓住我的肩膀，那凄厲的眼神，彷彿我上一世欠了他多少情一般。記得他？這個人曾經出現在我的記憶里過嗎？若是有，那麼他和我失去的那年記憶，必定有着瓜葛。頭好痛！我伸手撫了撫額頭。不是我不記得，不是我不願想起，只是我想起你，卻是必定要用傷害我自己的方式嗎？
“笑晏！你怎麼了？！”他緊張地喚我的名字，他放開了我。
“你......知道我？”我盯着他看，“你是誰？”
“沈茗煊。”他看着我認真地說道。沈……茗……煊。我在心底默念這三個字，頭越發的痛起來！支離破碎的記憶在腦海中翻滾不息，好像要把我的腦袋炸裂。
“我不記得了！“我痛苦地喊着，“我不知道！不記得！！我不記得……“忽然間，我的後背被重擊了一下，意識渙散之前，我倒在了他的懷裏。
我好像掉入了一個巨大的深淵，裏面漆黑幽冷，忽而霎那間的白光彷彿又將我帶離那裏。
眼前是漫無邊際的沙漠，黃沙隨着大風洋洋洒洒。我望着前方那個身穿鐵甲，駐立在城樓上的少年晃了神。那挺拔的身姿引得我又忍不住向他靠近了幾步……在我快能伸手碰到他的時候，他轉過身，我正要看清他的臉，忽然不知哪裏放出一隻冷箭，直從後背入我心頭！
“呼……“我猛地睜開眼睛。汗水浸濕了衣裳，黏黏的，十分不舒服。我翻了個身子，看到了伏在桌子上的林笑塵。房間裏的燭光一躍一躍，外面夜色正濃……
我回來了？目光觸及四周。這是我的房間沒錯……怎麼就回來了。我嘆了一口氣，掀開了被子，正要下床，那方卻有了響聲，一隻手蠻橫地將我的被子蓋了回去。我抬眼便見林笑塵目光森森地盯着我。你不是不管我了么？我的怒火瞬間就上來了，索性把被子全部撩開，直了直身子就要下床。
“你！”他眉頭擰成一團。
我癟嘴，目光挑釁。他忽然將被子迅速拉過來，雙手按住我兩肩的被子，把我困在了被子裏。
“笑晏，我給你自由，但並不代表放任你不管。”他就這麼俯身，在我的上面，姿勢顯得有些曖昧。我企圖挪動一下身子，他卻按得更緊。我們就這麼互相瞪着，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就笑了，起身搖了搖頭。
“你笑什麼？”我躺在床上，眼睛望着他。
“笑你。”他拉了椅子坐下，守在我的床邊。
“我？”我眨了眨眼睛。
“小孩子心性。”他嘆息，伸手撫摸我的臉頰。那冰冷的手指讓我有着想閃躲的慣性，可我此刻卻只是獃獃望着他。我突然悲哀的發現，我真的不懂這個人，而正是這種悲哀，讓我心裏無端生出許多的絕望。
“怎麼了？”他收回了手。我把臉側向床裏面，我想開口說，我要休息了，張了張口，鹹鹹的眼淚卻滾進了嘴裏。
“笑晏。”他試圖扳過我的臉，我卻倔強地死犟着。
“笑晏……”他又喚了我一聲。之後是長久的沉默，他不再開口，我艱難地等待他離開。想着他該離開了，我轉過去，卻發現他仍舊那麼看着我。
“……笑晏。”他舒了一口氣，說道：“你生氣可以跟我說。至少你也得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而不是跟我慪氣。一走就是一個月，我在軍中事物繁忙，卻也尋不得你。”
“還有，就算你出去散心，去哪裏不好，為什麼要去錦里的舞坊？！”他說著皺起了眉頭，“我們現在不比從前，你至少該收斂一點。”
“噗……”我竟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反而是被他認真嚴肅的態度給逗樂了。
“你又在學父親。”我嘴角抿成一條彎線。
“小丫頭。”他也淺淺笑了笑。我們四目對望，他起身，我以為他要走，想去拉他，卻不想手還沒伸出去，他竟自己坐到了我的床邊。“睡吧。”頭頂傳來他溫柔的聲音。
“笑塵。”我轉了轉身子，他扶起我，我靠在他的懷裏，好像回到了那些年我們還在青山廝混的日子，那麼的自由，無拘無束。“我好想回到青山。”我不由自主地說道，“可惜……回不去了。”聲音哽咽得最後幾個字幾乎卡在喉嚨里。
“是啊。回不去了。”他抱着我的手緊了緊。“不過，我們如今的日子比從前更好了不是嗎？”
“你在乎的真的是這些嗎？”我有點不敢相信。
“當然不是！”他抬起另一隻手敲了敲我的額頭，“小丫頭。”
“那是為了我父親？”我開始猜測。他不說話了，只是將額頭磕在我的頭頂磨了磨。不說話就當他默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