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枯井中密佈的藤條讓我在落下去時有了那麼一點的緩衝,順勢用腳倒勾藤條,倒在地上時眼前霎時漆黑一片,似乎還聽到了什麼東西被腳踩碎的聲音。抬頭向上看,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光源口,在那些斷裂開的藤條遮攔之下,細細碎碎的光點灑落在枯井井壁上。
我還未來得及反應,忽然又聽到一個聲響,緊接着又落下來一人!我急忙向旁邊隨意一個方向避開去,那人重重落下之後悶哼了一聲,緊接着他起身一邊摸索一邊焦急地叫道:“笑晏!笑晏!!”
聽這聲音是......沈茗煊?!
“唔?!”我亦是摸索着向前,嘴中發出聲音。沈茗煊我的聲音,直到他的手觸碰到了我,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笑晏......”他這一聲叫得極為溫柔。
從腰間摸出一個火摺子,沈茗煊吹了幾口氣,火摺子燃燒起來,忽然整個枯井變得明亮了那麼一點。看清他臉龐的那一瞬間,我的心中忽然湧上許多委屈,他將火摺子卡在藤條縫隙間,先是將束縛我嘴巴的布條接解下,我配合地轉過身子,卻是仰頭止住了淚水。
繩子解開后,我背對着他站了許久。直到他的一隻手向我後背探去,我才受了驚般回身。
沈茗煊看着我的眼神充滿了愧疚以及憐惜,他顫抖着收回了手,長了張嘴想說些什麼,眼中的淚水卻是流了下來。
此時井口吊下來一根粗繩,上面的人喊道:“將軍?!”
沈茗煊並沒有應,只是抬手擦去眼淚,一直看着我。上頭似乎有人試圖下來,沈茗煊抬頭吼道:“都給我在上面守着!!”
我鼻子一酸,哽咽着開口道:“你走吧。”沈茗煊此刻看着我的眼神平添了幾分怒氣,他不管不顧,一把將我拉進他的懷中。然而他的手卻是根本不敢觸碰我的後背,只將我的頭按在他心口處。
他抱着我小聲抽泣了片刻,帶着哭腔問道:“為何嫁給了別人。”
他此話一出,我原本忍着的淚水頃刻間決堤。沒有問及傷勢,沒有問及我為何會在此埋伏奪了糧草。就是這樣一句話,將所有的國讎家恨都阻擋在外,卻讓我心痛得難以自持。
原來他自始至終,根本沒有將那麼放在心上過。他一定知道,他也一定明白十五歲那年我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頭疼得厲害,我推開他哭道:“你走吧......”他卻抓着我的手不肯放,“我帶你出去!”
我閉上眼睛,緩和了片刻,嘆了一口氣道:“你我註定站在對立面,如今我已是不能回頭了。我寧願記起所有的事情,就死在這枯井之中,也不要再活着受煎熬。你走吧。”
“我不會讓你死。”他說完話的瞬間,火火摺子忽然熄滅,枯井中又是漆黑一片。
我輕笑一聲,這火摺子此刻滅了,卻似乎是在暗示着我生命的終結。輕嘆道:“真想記起你,可偏偏怎麼想,也想不起來。我究竟和你有怎樣的過去啊。”
我放棄了掙扎,一隻手軟了下去,似笑的語氣卻帶着哭腔:“什麼女俠客救了小公子的戲碼,肯定都是假的。你們一定都知道我中了蠱毒,所以就都來騙我......”
沈茗煊抓着我的手鬆了那麼一點,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四周一片漆黑,一如我這將結束的短暫生命,已經再也透不進任何光亮。
“笑晏。”沈茗煊不知何時摸到了火摺子,火光重新燃起。跳躍着的火焰照在我們之間,我這回終於又看清了他。
這樣的一張臉,才應當是和夢裏無數次幸福的場景相重合的一張臉才對。我伸手撫摸他的臉,感手到他的臉頰上還有剛才抽泣時未乾涸的淚。
“沈茗煊,你走吧。”我最後一次說道。用力推開他,我向後方撞去。這樣的重傷,再撞上石壁,必死無疑。沈茗煊飛快伸手,卻抓了個空。我等待着後背撞上石壁,給自己一個了結,卻不想這樣一倒過去,直接撞塌了身後的磚塊。
跪道在地上咳出一灘血,沈茗煊早丟了手中的火摺子將我護在懷中。我在他懷中掙扎着側過頭,看到身後是一條透着光亮的密道。
在沈茗煊的攙扶下,我吃力地站起了身子。兩人對視一眼,都感到不可思議。整條密道漆黑綿長,橫亘在腳下,朝着不可預知的方向延伸而去。密道兩側點燃着煤油燈,而我和沈茗煊腳下踏着的,都是密密麻麻的屍骨。
又向前走了幾步,我思考道:“這些......莫非就是當年衛國被困於宮殿之中那些消失了的人?”
沈茗煊卻沒有說話,而是彎腰撿起了地上屍骨身上裹着的一片碎布在手中摸了摸,扔掉碎布
后,他道:“布料是上等貴族才會穿的布料,屍骨都是完整的。若這裏真的有密道,這些人不可能盡數死在這裏......除非,是有人故意將他們困於此地。”
我看着地上堆疊的白骨,只覺頭皮發麻。但又想起,若是這樣,難道當年我爹救下我,就是從這裏救下?那這些人又要作何解釋?那麼娘親呢?難道她也是這其中一具屍骨?!
“此處能燃燈,說明有出口。”沈茗煊扶着我的手忽然緊了緊,他看向我,“不妨一試。”
我以手捂住心口,沈茗煊扶着我,兩人朝密道深處走去。越往深處走,屍骨越來越少,卻都是燒焦了的,經過一個彎道,密道兩壁黑漆漆的,看來這裏曾經發生過一場大火。
終於走到了密道盡頭,是一個極其狹窄的低矮洞穴,上方透下光亮,沈茗煊側着身子爬到了前方一點,抓住了一根藤條交到我手中。向上爬的過程中,不斷有細碎的泥石塊向下落去,我擔心它們砸到沈茗煊的眼睛,便刻意放慢了動作。
終於到了洞口,伸手將我托上去之後,沈茗煊卻並沒有跟着上來。
當我鑽上地面的時候,陽光透過林中間隙盡數灑在我的臉上。這個洞口狹窄逼仄,又長滿了雜草,若不是從這下方上來,我不敢想像這會是一條密道。
低下頭,我趴在地上,只見沈茗煊手抓着藤條,看着我露出溫暖的笑容。他在那黑暗的洞穴中卻並未爬上來,他抓着藤條的手顫抖得發紅。儘管已經意識到了什麼,我卻還是忍不住趴在洞口喊道:“沈茗煊!”
他鬆了手,整個人消失在黑暗裏。我下意識地徒手一抓,什麼也沒有抓到。過了許久,我才猛然意識到,他只是回去了,並不會死,但在他落下去的那一刻,我分明顧不上思考一切,只想抓住他的手。
負傷而行的我在林中跌跌撞撞,不知自己到了何方。最終力竭而盡,跌倒在了一條溪邊。醒來的時候,被一戶農家救起,一問才知道他們原來是避世隱居在川地的山中,已經在這山中住了三十餘年了。
辭別他們之後,我順着他們指的路到了濟城,遠遠看見城牆上已經插上了聯軍各國的軍旗,心裏料想他們應當已經拿下了濟城。我到城牆下時,上方的巡視之人正好是李輝,他立刻吩咐小兵開了城門。
林笑塵見到我時,已經是我在安排好的屋子住下一天之後了。姍姍來遲的他一見到我便抓過我的手,那條黑線就清晰地刻在皮膚內,既沒有消退,也沒有任何浮動的跡象。
我看了一眼他身旁的阿花,似乎明白了什麼。林笑塵原本擔憂的神情轉為驚恐。甩開我的手腕,他轉過身憤怒地握拳,半晌后又是猛地轉回來,再次抓起我的手腕,死死盯着上面的黑線,他顫着聲問:“什麼時候出現的!”
我沉默未答,阿花便上前道:“她受傷之後情緒有了極大波動,暈倒后醒來,體內的蠱毒就開始擴散了。”
林笑塵聽后臉色越來越難看,到最後竟充滿了不知所措,瞪着阿花道:“還能不能......”他說不出口的那個字,被我的話打斷,我語氣平靜道:“生死有命。二十年前,我爹將我從戰火下救回,六年前你又強行將我從鬼門拉回。能苟活於人世這麼多年,我已經心滿意足。大哥,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阿花是一名好醫者,你不要再為難她了。”
拉過阿花的手,我對着林笑塵繼續道:“我有些話想單獨問她,還請你迴避一下。”
他皺了眉頭,眼神閃過一絲哀傷,似乎清楚明白了我想做什麼事情。僵硬地轉身出了去,他走得極慢,我合上門時,他側過身來,那個回眸就像是最心愛的東西被人奪走了一般。
不舍,眷戀。抿緊的雙唇充滿痛楚。所有的所有,最終都被壓進一條縫隙之中,消失不見。
吐了一口氣,我看着阿花:“我想讓你幫我恢復從前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