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平頂山之夜（下）
駱穎思說的沒錯，這確實是一條“小路”。頗有年頭的青石階梯窄小而陡峭，一級一級層遞而上，石梯小道的兩旁生長着高大的野生棕櫚，粗壯的棕櫚樹榦像寡言少語的護衛一樣挺立着，從樹榦延伸出來的枝葉如同厚實的手掌般遮擋在梯道上方。
這條通向山頂的青石階梯是什麼時候修建的早已無從考證，早些年當地政府還出資在這條小道兩旁補建了路燈，每隔十幾米就有一盞，以方便走夜路上山觀光的遊客。
不過現在幾乎沒有人走這條路了，尤其是在炎熱的夏夜，跟呼哧呼哧地爬山梯相比，很顯然方便快捷的觀光纜車更受歡迎。因為使用率越來越低，當地政府也就懶得去花費資金去維修它，時間一久，這條道上的路燈大多因失修而報廢，只是偶爾還可以找到一兩盞頑強地發散着昏黃光芒的燈。
由於光線過於昏暗，安小輝拉着駱穎思小心翼翼地辨認腳下，確保把每一級台階踩實。
這大概是安小輝有生以來走過的最長最難走的路。由於前幾天落了雨的緣故，石階有些濕滑，本來就不好走，駱穎思抓着他的手一會兒跑在前面一會兒跑在後面，還要蹦跳着伸手去夠某一根樹枝上垂下來的樹葉，好幾次險些連帶着兩個人摔倒。安小輝在黑暗中朝駱穎思翻白眼，但是他嘴上並不敢說什麼。
上到山頂以後，兩個人意外地發現這條小徑居然是通向山頂公園的，駱穎思有些驚喜地跟安小輝說這裏離觀景台很近問他要不要去觀景台，因為他們上來的位置位於公園的邊緣，由於外圍的高級別墅群和繁茂的植株，對於想看夜景的人來說，這裏並不是最理想的地方。
可是觀景台那邊一定擠滿了人，外來的遊客和本地夜裏出來消夏的人早就佔領了好一點的觀景位置甚至架好照相機了。安小輝實在不想出現在人多的地方。
好在駱穎思這回變得善解人意起來，她看出安小輝面露難色，便搖搖頭以示對自己的提議的否定。駱穎思沿着小徑走了一小段路，找到一張看上去廢棄已久的行人靠椅。她從旁邊的樹枝上揪下來一把樹葉當做抹布去擦椅子，抹了幾把后乾脆又揪了幾把樹葉直接鋪上去。
安小輝在心裏笑了。他在駱穎思旁邊坐下來，屁股下的樹葉傳來一絲清涼。
這是駱穎思能夠找到的唯一的視野開闊的位置（因為安小輝不願意去人多的地方），駱穎思站在椅子上，看着山下重重疊疊的輝煌燈火——那就是負有盛名的維多利亞海港，招手。
安小輝也被駱穎思孩子氣的開心感染了，他扭過頭來，手搭在椅背上，靜靜地看着遠方。耀眼的霓虹燈成點成線地在黑夜中排兵佈陣，閃爍着跳躍着扭動着，維多利亞海港的海面、上空都被映照地發紫。不管是夜市大排檔的招牌流動的金黃色，還是透過紗窗從人們窗戶裏面照出來的清白色，或是高高的教堂頂上霓虹十字架那孤獨的紅色，都成了燈火海洋里的一條魚。放眼望去，幽墨色的夜空背景下龐大的沙丁魚群肆無忌憚地游過，給觀賞的人們展示一種現代的都市的壯麗的美。
其實駱穎思看到的，只是維多利亞海港的一角而已，高大的別墅群和茂密的枝葉遮擋住了她多餘的視線。不過即使這樣，她還是很開心。她在心裏壓藏很久的願望終於實現了。她踮起腳盡量讓自己的視野開闊一些，她對着能夠看到的小半個維多利亞港灣輕輕地說：“真美啊！”
安小輝心頭一震。其實安小輝也是第一次來太平山頂看夜景，不過老實說他並沒有像大多數遊客一樣有什麼很煽情很震撼的感覺，說什麼此景只應天上有或者真他媽的美啊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夜景……他覺得好看是好看不過也就那樣啊。駱穎思那一句輕輕的“真美啊”忽然讓他心裏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並不了解這個女孩。
駱穎思的那一句話，讓安小輝覺得，可能就像她說的，這個女孩以前真的很孤獨吧。只不過，駱穎思的孤獨和自己的孤獨，不是一種。
“我忘了是從誰口中聽過這樣一句話：如果你去香江只能去一個地方的話，那就去太平山頂吧！”駱穎思看了一眼安小輝，安小輝低着頭，下巴壓在胳膊肘，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聽，駱穎思自顧自地說下去，聲音很輕，“我平時很少看電影，以前看過周星馳主演的一部電影，裏面有一個橋段講的是周星馳說要帶一位因為得了眼疾而看不見東西的姑娘去平頂山看日出。不過他沒有帶那個姑娘去平頂山，而是帶她去了一處居民樓附近。在那裏，他冒着半夜打擾別人休息挨罵的風險，又是給那位姑娘扇風、又是給她描述山下的璀璨風光……我當時看了覺得很心酸覺得那位姑娘好可憐，現在我才知道其實她是幸福的。她比很多人都要幸福，因為就算是假的平頂山，但是有人願意陪着她跟她一起幻想。所以我跟自己說我一定要來這裏一次，最好是找個人陪我一起，我把這當成送給自己的禮物，一個我希望裏面包裹着幸福的禮物。”
駱穎思說了大概很長時間，她說完后看了看安小輝。安小輝的下巴陷在肘彎里，看樣子像是睡著了。
駱穎思就那樣站在椅子上看着遠方出神。不知道過了多久，安小輝的頭忽然垂下來，他實在是困得不行了，這幾天來他還沒有好好睡過一回覺。沒有人跟他說話，他就犯起困來。
駱穎思在椅子上坐下來，推了推安小輝，把格.洛.克還給他，“這麼美的景色，難怪世界各地的人們都不遠萬里地要跑來。真希望下一次還可以有這樣的機會。”
安小輝默默地接過槍，有些迷糊地想這有什麼難的只要你想來隨時都可以難不成還有人攔着你？
“你有沒有什麼打算？”駱穎思換了話題。
安小輝努力睜睜眼睛，他懂得駱穎思的意思。他現在是太陽社的叛徒，太陽社甚至一些和太陽社關係很近的人（比如山鷹社、駱穎思領導的星星社）都在找他。雖然安小輝投靠了花鼠，可是事實上花鼠並不是很罩得住，“我現在跟着閻羅，走一步算一步，看他們怎麼安排咯！”
閻羅是駱穎思的對頭，可以說造成星星社分裂局面的直接原因就是閻羅不服駱穎思。聽到安小輝說跟了閻羅，駱穎思苦笑一下，“下回再見到你可不會對你這麼客氣了……喂，我說真的。”
“要是見到你，我就趕在你動手之前開溜。”安小輝開玩笑。
“那你可得跑快點。”駱穎思一本正經地接話。她從手提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盒子來，“送給你，大概你是最需要它的人了吧。還有，謝謝你的花。”
“哇——”安小輝打開那個首飾盒，就是駱穎思傍晚時候在寺廟旁的店裏向大師求的平安扣，“我說，為什麼要給我這個？這不是保平安的嗎？”
翡翠地質的平安扣在皎白月光的洗濯中散發出幽青色的光，安小輝把平安扣對着遠處昏黃的路燈舉高湊近了看，“真的假的？這值多少錢啊？”
“戴上它。”看見安小輝把玩后要把平安扣收起來，駱穎思輕輕地說。
看着安小輝吃力地往脖子上套調解繩圈，駱穎思大笑，“這不是項飾。放開，我幫你弄。”沒等她的手伸過來安小輝居然硬生生把繩圈撐進去了……
“我就戴在脖子上，這樣更顯誠心，興許會更靈呢。”安小輝的話逗得駱穎思又一陣大笑。
駱穎思笑完，看着安小輝，“哎，你走吧。”
安小輝沒反應過來。
“你走吧。好不容易出來一次，想玩的你陪我玩了，想看的你也陪我看了，我很滿足。我的心愿已經實現了，所以你現在可以走了。”頓了一頓，駱穎思補充了一句，“希望下一次見面，不要在刀光槍火里。”
安小輝心裏知道自己確實該走了，在他看來陪駱穎思上山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如果因為這引起閻羅手下的懷疑，那事情就難以收拾了。
不過當安小輝站起身來，他想的卻不是儘快回去，而是駱穎思對他說的一些話。
她說她很孤獨，除了家裏人沒有收到過來自別人的禮物，只有在過生日的時候自己送自己禮物。
她說她想找個人來太平山頂陪她看維多利亞港灣的夜景。
她說這算是她送給自己的禮物。
安小輝忽然心裏一動。
他走出一段距離之後，忽然停下，舉起右手，慢慢地轉過身來，大聲地對還坐在雙人椅上的駱穎思喊了四個字。
“生日快樂！”
駱穎思聽到這句話后震了一下，隨即像是被釘住了，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看不清臉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