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熒惑之心（八）
舍利融入麒麟身體的一瞬間，段十六也被風裹挾住飛入漫長的時光通道。
“無生，”他呼喚着：“你聽得到嗎？”
“…十六？”無生的聲音有些害怕，在舍利中微微閃動着。
“剛才來不及解釋，你聽着，等一下我會把你的舍利放進麒麟的身體裏。你不用想怎麼做，只需要好好回憶自己第一次化作人形的心情，然後傳達給他，明白了嗎？”
舍利閃了閃，如同無生重重的點了點頭，說道：“好！”
段十六繼續朝下墜落着，無數的記憶在身側呼嘯而過。刀光劍影中，溫長明和戎華的過往撲面而來，又飛速掠過，他看到溫長明在月下看着戎華低聲問道：“…在你心裏，我真的沒資格與你並肩天下嗎？”
年輕的謀士有些不解，回過頭來看他:“馬上就要破城了，何出此言？”
溫長明搖搖頭：“我不要那個位子，我只是…不明白天命與資格…”
戎華微微皺眉，淡然說道：“…天命所授，並非資格二字可以解讀。”
段十六來不及看溫長明如暗火燃燒的雙眼，更多的記憶呼嘯而來，開疆拓土、君臨天下的情景一次次上演——意氣風發的青年將妹妹牽到颯爽的少年天子身邊、黑衣的將軍與青衫的相國在朝堂上相視而笑、戎裝的男子目送好友前往敵國的背影、飛揚的少年在戰場上並駕馳騁……還有無數次，只剩下一人看着刑場上的鮮血，將掌心握出了血痕。
一個又一個面目不同的人，一顆又一顆彼此欣賞的心，一句又一句或關切或不舍的話，在他眼前重複着同樣的情節。
兄長對妹妹說著：“從此長伴君王側，若不幸福一定要告訴我…”
青年對同伴笑着：“我來定國，你來安邦，看誰做得更好！”
少年在馬上馳騁，回頭一笑：“你再這樣仁慈，敵君首級可就歸我啦！”
還有更多次，憤怒的人沖君主咆哮道：“…忠心報國數十年，你卻要殺他！？”
那麼多的元衡依次出現，或期許或肆意，或深沉或憤怒，段十六分出來的神識被衝擊着，幾乎分不清自己是在麒麟的記憶里，還是在元衡的記憶里。他只看到，不管是肆意飛揚的年少時光，還是將死時耳邊飄來的怒吼，都在這個人心裏留着，一句又一句，堆成了現在這樣，割捨不掉的記憶。
誰說麒麟只追隨真龍，這隻麒麟的心裏，明明全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他心裏微微痛起來，急速墜着，風聲不止，濃霧漸起，亭台樓閣在濃霧裏若隱若現，那是更深的，久遠的記憶。
麒麟與元衡走在入世的路上，低聲說著：“元衡，你殺氣過重，這一次可要謹慎克制。”紅髮的將軍卻跋扈一笑，說道：“那你可得好好看住我。”
更久以前，元衡站在仙氣縹緲的涼亭里滿臉怒容：“他又要拿你獻祭，你為何不反對！”麒麟搖了搖頭：“這是天命，何來反對？我並未覺得不妥，你不要生氣了。”元衡氣極，半晌低聲說道：“…我不想再看到你渾身是血的樣子。”麒麟笑着安慰道：“轉世而已，你不要太過在意。”
元衡閉上眼睛，臉上現出一絲哀傷，他問道：“我不行嗎？”麒麟不解，看着他，他繼續說道：“如果是我…必定不會讓你…”
“不要再說了。”麒麟正色制止他，深吸了口氣，慢慢說道：“元衡，你我二人的宿命就是輔佐真龍，你萬不可存有二心。”
“可…”
“沒有可是。”麒麟打斷同伴的話，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元衡看着沉默的同伴，腰間畢方露出哀婉的紅色火焰，他終於放棄：“我只是想保護你。”
麒麟笑了，如春風拂過，他點點頭：“我知道。”
濃霧遮擋了這隻言片語的時光，無生聽得到一切，早已為“宿命”痛哭起來，打濕了麒麟最初的記憶。那時，紅髮的孩子剛顯露出少年模樣，他走到穿着白袍，比自己更矮小的麒麟面前，上下打量好幾圈，撇着嘴嘻嘻一笑說道：“你就是我的同伴呀，看起來不太能打呢。”麒麟原本就有些緊張，聽到這句話更是一驚，他看着對方肆無忌憚的紅色頭髮，想起三位兄長偷偷說的話，終於忍不住紅了眼眶，又哭出來。男孩見了，頓時慌了手腳，不明白怎麼一句話就把人惹哭了，急急忙忙說道：“我說笑的！你不要哭呀…我很能打的，我保護你呀！”
麒麟不聽，他心中委屈，哭得停不下來，男孩急的臉都紅了，連聲保證着：“真的真的，我會一直保護你的…”
無生的哭泣和麒麟一樣止都止不住，周圍卻突然黑了，殺戮之聲如在耳邊，段十六落在地上，看到溫長明站在緊閉的大殿前，回頭看了一眼，戎華卻慌忙移開了視線。溫長明回過頭來，抬腳便要向大殿走去，鮮血從他的戰靴上欲落不落。
我不行嗎？他想着，如果是我，一定不會讓你迎接慘死的下場。
他想着，鮮血蜿蜒到戰靴邊緣。
戎華眼前突然閃過一片血光，他伸手抓住了溫長明的手腕。
不要去，你會死的。
不要去……
兩人視線再度重合，不過是一瞬間，一人攜着過往的記憶，一人如稚子茫茫一片，卻在這一剎那，想着同一個念頭。
不想你死。
帶着血的風吹了起來，段十六忍不住嘆了口氣，“戎華”卻突然聽到，回頭看他，幻景如潮水般退去，四周一片白茫茫無邊無際。“戎華”向他們走來，每走一步，臉上的表情便哀傷一分，他的身影慢慢淡去，只剩麒麟悲憫的看着段十六，眼中滿是滄桑。
那一晚宴廳外的情景從舍利中散溢出來，隔在麒麟和段十六中間，微涼的風，肆意的金袍青年，沉默的紅髮天將，一如夢幻泡影。
“有無輔國並無所謂，有你我二人，已經足夠。”
火光騰起，麒麟哀傷的神色愈盛：“不過是一句醉后玩笑，他何苦一念成魔。”
段十六搖搖頭：“他不願看你以身殉魂，身死魂傷…”
麒麟沉默的垂下眼睛，仙人無情，無悲無喜，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心早已佈滿細密的傷痕。一聲龍吟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他站起來要走，段十六急忙拉住他：“我知道宿命天定，但就這一次…”
麒麟閉上眼睛：“我是麒麟，生來只為輔佐真龍，歷經萬死不過是肉身夢幻。”
“他不願意你承受這些…”段十六暗啞的反駁着，他將舍利輕輕放在麒麟眉間，輕輕說道：“也許…也許還有退路。”
舍利金光驟起，一點點隱入麒麟眉間，他閉上眼睛，聽到水的聲音，過了許久，他彷彿痛極，彎腰跪在地上，漸漸變成戎華的樣子，身後，一隻潔白的麒麟從虛無中誕生，面目柔和，無悲無喜。它聽到龍吟，抬頭望向遠方，又低頭看着痛苦的戎華，靜靜的等着。
“不想…不想再看他痛苦了…”戎華掩面而泣，顫抖不能自已，許久，他平靜下來，看了看站在身後的麒麟，回頭對段十六輕輕說道：“謝謝你。”
“你不要衝動！”
“放心，我自認是理智的人。”戎華說著，淺淺的苦笑一下，他看着段十六，突然又說道：“你的魂魄…”
段十六見他眉頭微皺，不知道他的意思，戎華搖搖頭：“罷了，即便是不完整的魂魄，也比我這樣迷茫要好。”
不完整的魂魄？段十六心中異樣，還未來得及開口，就看到一陣颶風吹來，麒麟轉身離去，而自己被洪流席捲着，眼睜睜看着對方的身影急速遠離。
祭天台上，驚雷依然不停，元衡全身是血，掙扎着抬起頭，看着紫色龍光騰空而起，戎華跪倒在地上，血流一片。他嘶吼一聲，要掙脫緊縛自己的金色閃電，手中畢方再次狂亂起來，火光與血色交織着，狂暴而妖冶。眼見白色麒麟從戎華身體裏出現，元衡狂亂的眼中露出焦急的神色。
“不！”他嘶啞的低吼着：“檀君…”
突然，一個白色嬰兒從麒麟身中被慢慢剝離出來，金色舍利在嬰兒胸口若影若現，麒麟的眼睛低垂，無數情緒在其中閃現，卻隨着嬰兒的出現急速褪去，最終，它眼裏如最平靜的湖泊，除了色彩一無所有。
元衡有些疑惑的看着突然出現的嬰兒，又看着麒麟空茫一片的眼睛，忍痛低叫道：“檀君…？”
麒麟仿若未聞，嬰兒卻啼哭一聲，元衡一愣，原本在空中翻騰的金龍聽到哭聲已經發出怒吼，咆哮着俯衝下來。
“麒麟背主，又豈可善終。”
段十六已經清醒過來，他看着疾馳而至的金龍，輕喝一聲，卻是對着元衡。
元衡聽了彷彿比驚雷更甚，眼看金龍衝來，他大叫一聲掙紮起來，熾烈的紅光反絞上束縛，發出噼啪之聲。
然而龍影迅疾，頃刻間已到眼前，那嬰兒落在毫無意識的無生懷裏，緊靠在一起，眼看就要一同受到攻擊，段十六顧不得別的，想也沒想就沖了過去，元衡見他區區人類敢衝過去，急得大喊：“你擋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