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熒惑之心(七)
一輪黑影突然出現,月亮的邊緣開始消失——朔月開始了。
空氣猛地涼下來,溫長澤看着突然出現的兩人,目光里的落魄、陰狠一點點攀升,他看向對面的“弟弟”,卻看到對方周身突然湧出絲絲紅光,在夜色下妖冶異常,那些紅絲逐漸匯聚在他手中,一柄劍影已經初具輪廓。殺氣瞬間蔓延開來,對方在戰場上所向無敵的記憶和元衡的傳說在他腦海里閃過,二者交織,讓他打了個寒顫,若非被綁着,幾乎要跪倒在地。
無生看着升騰的殺意,心中只覺得悲哀,她不懂,到底為了什麼,寧肯墮了神格也要如此。
紅光越來越盛,黑雲開始隱約的咆哮,無數生靈與人的輪廓在黑雲中若隱若現,千年來在這片土地上浴血而死的兵士、枉死的靈魂在恐懼和騷動。
段十六看着溫長明手中漸漸化作實體的劍,忍不住要往前邁,剛要說話,一聲怒吼從遠處傳來。
“住手,溫長明!”
段十六回頭看去,戎華駕馬飛奔而來,馬蹄聲聲彷彿敲在人的心上,溫長明的身形一瞬間頓住,冰冷的目光里便有了裂縫。他看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看着那個人翻身下馬疾跑而來的身影,目光深沉,彷彿穿透千萬年的時光。
無生知道來的人便是麒麟轉世,只是此時,對方的衣衫在夜風裏翻湧,蒼白的臉上一片悲涼,人還未至,她已經能感覺到對方焦急又痛苦的目光。一聲悶雷突然響起,雲層壓了下來,彷彿一隻猛獸向那個人疾馳而去,他卻看不到那洶湧的殺氣,只是拚命的跑着,喊道:“長明住手!”
月亮的最後一絲光亮被吞噬殆盡,那人跨上祭台,臉上的驚惶之色如海浪中飄蕩的孤舟。
溫長明抿着嘴沒有說話,溫長澤卻呆愣片刻,凄厲的笑了出來,他看着戎華,眼中恨意彷彿要化作刀。“叛徒!”他喊着,被綁着的雙手握得死緊,青筋畢現。
同一時間,元衡聽到溫長澤的咒罵,手中畢方已現,他調回目光,只一瞬間就將那柄通身如火的長劍送到溫長澤的胸口,長劍穿過血肉的叱響和戎華跨上祭台的腳步聲同時響起,三個眼神彼此對望,或冰冷、或陰狠、或悲痛。
“不…!”戎華楞在一旁,無生還未來得及回頭看他,就被那柄火焰般的鮮紅長劍吸引了全部目光。
她認識那柄劍!
轉世的元衡與麒麟她認不出來,但是那柄劍,她見過!
“十六…”她忍不住抓住段十六的衣袖,臉色慘白:“那就是…畢方?”
“對,那就是畢方。”段十六轉頭看她,眉頭輕皺,似有些不忍。她全然不覺,盯着那柄劍,終於在記憶深處搜到一個浮光掠影的片段,她心中一動,回到極久遠的時光里。
那是天界難得的盛事,連無生也被從偏僻的十方殿中拖了出來,領頭的荷音姐姐見她歲數太小,又不熟悉章程,只讓她在宴廳外遠遠的岔路上,和另兩個姐妹為賓客引路,至於為什麼要引路,用荷音的話來說就是“所有的上仙上神上聖都來此共襄盛舉,半分差錯怠慢都不允許”。
當晚霞升起,無生才知道為什麼連自己都要被拉出來了——所有的侍女都忙到腳不沾地,引座、奉茶、捧瓜果點心、安排菜肴佳釀都得有人,還有負責金銀器皿、四處跑腿的,無生光是在宴廳那看了一眼,就慌忙躲到了外面的過道上——會走錯的神仙沒幾個,需要她指路的就更少了,引路好,很好!她想着,呵呵傻笑。
於是無生樂呵呵的站在那裏,看各路神仙從她眼前走過,仙姿縹緲令人眼花繚亂,等到月上中天,賓客漸散,車水馬龍一般的路上逐漸只看到三三兩兩的人,有的和來時一樣沉靜,有的手上多了酒壺哈哈笑着。正當她想着是不是可以偷偷溜掉的時候,突然看到兩個人在不遠處低低的說著話,其中一個翡翠長袍,劍袖颯爽,有些毛躁的頭髮像火一般,用翡色髮帶隨意綁着,火紅的長劍鬆散的別在他腰間,整個人如同隨時就能燎原的暗火,令人不敢接近。
想必就是元衡了吧。
只是當時,他卻顯得溫和,低着頭,小心專註的看着對面的人,輕輕說著話,嘴角微彎,帶着淺淺的笑意,那一瞬間,無生覺得這個人就算是火,也只是雪夜裏令人溫暖的那一種。她的視線瞟過他,看到站在他對面的人,看到了讓烈火溫順的原因——那人雪白的長袍比天庭的雲彩都要縹緲,只有一頭黑髮讓他看上去有了些真實的質感,他微微垂頭聽着,面無表情,卻又溫和極了,偶爾睫毛微動,像花朵開在寧靜的雪夜,是麒麟君。
大約是四周安靜,無生聽到他們低低的說話聲。
“…身體可大好了?”元衡問着,帶着關懷和擔憂,麒麟點點頭,微笑着並未說話。
仙人絕情,大多數都帶着肅穆莊嚴的表情,但這兩人微微靠近,垂頭說話的樣子,分明從清冷里升起溫情,二人視線都未交集,無生還是察覺到流動的暖意。一時間,眼睛幾乎無法從他們身上移開。
她有些愣愣的,一個喝醉的仙人從旁邊岔路上出來,撞在她身上,無生還未嚇到,那人卻把自己嚇了一跳,連聲道歉,她手忙腳亂的安撫住那人,再回過頭來,卻看到兩人身邊多了一個全身金袍,龍簪冠帯的青年。
青年臉上紅暈未退,也是一副喝多了的樣子,他有些張揚的笑着,讓安靜的夜晚喧囂起來。麒麟君正在對他微微鞠躬,似乎要離開,元衡的視線一直在他身上,卻也不阻止。麒麟君轉身朝無生的方向慢慢走來,她急忙轉過頭去,餘光卻掃到他對自己微微一笑,心裏溫暖極了。
“好美的人…”她在心裏悄悄說著,瞟着她的身影漸漸遠去。身後,元衡與金袍青年說著話,目光追着離開的人。那金袍青年突然哈哈一笑,說道:“有無輔國並無所謂,有你我二人,已經足夠了。”一邊說著,他一邊看到無生走近,便拍拍同伴的肩頭,帶着些許醉意和飛揚的神情,揚長而去。
元衡仍舊站在原地,他低頭聽着同伴的話,眼中有什麼一閃而過,腰間火紅的劍一瞬間燃燒,又瞬間被壓制住了。
無生不敢再看,低着頭從他身邊走過。
那熱鬧的晚上過去了多久?無生想不起來,一千年、一萬年,三十三界永遠祥和平靜,然而現在想起來,那瞬間燃燒的畢方,不過是投射了它主人的心境罷了。
“無生!”
段十六的驚呼忽然響起,無生的思緒被猛地拉回現實,她抬頭看着段十六突然衝到身前,愣愣的說道:“十六,我想起來元衡和麒麟的事情了。”
“…我看到了。”段十六點點頭,語氣沉靜,他小心拉着無生往後退着,不讓祭天台上的元衡傷到他們。
無生愣愣的看過去,看到當年飛揚肆意的金袍青年變成如今憔悴慘白的樣子,畢方穿透他的身體,鮮血洶湧而出,落到地上的時候,黑雲嘶吼起來,一道金色龍光從他身體中衝天而起,咆哮着沖向天空中的黑雲,黑雲卻不退反進,化作無數只扭曲恐懼的巨獸向龍撲去,一層層糾纏過去撕咬着龍身,金龍痛呼,迸射的金光逼得亡魂數次退去,卻抵不過更多的黑霧撲上去。
千年亡魂早已在化魔的邊緣,龍火燒身也擋不住它們對血的渴望。
“長明…”青衫的青年頓住在祭台的邊緣,雙目圓瞪,卻再也不知如何開口。
溫長明看着他,頭髮逐漸變成火一般的紅色,天將元衡,現世了。
他將手中畢方從溫長澤的身體裏慢慢抽出來,下一瞬間卻凌空躍起,狠狠向半空中掙扎的龍身揮去,凌厲的火焰正中龍身,金龍發出凄厲的嘶吼,張狂的黑霧趁機攀咬住燃燒的傷口,像野獸死咬住撲倒的獵物,它更加憤怒的咆哮起來,調轉頭,不顧身上惡鬼,怒吼着直接沖向元衡。
元衡絲毫不避,龍爪將至時,他橫劍一擋,將龍爪劈開的同時順勢又一劍刺去,竟然直指金龍心臟之處,金龍忌憚之下騰空退去,元衡劍下一空落回地面,一道閃電就着驚雷朝他劈去,竟是不知何時落下的天誅。
眼看避無可避之時,戎華已經撲了上去,將他推到一邊,兩人倒地的時候,焦黑的淺坑出現在他此前站立的地方。
“戎華……”元衡看着青衫的男子,脫口喊出他的名字。戎華一臉焦急,俊秀的臉上滿是怒容:“長明你不要命了!?”說著,他將溫長明死死壓住,伸手就要去搶他手中的畢方,但凡人之軀如何能碰觸上古神劍,他的手瞬間灼燒起來,戎華臉色一白,卻並不鬆手,他看着溫長明,只覺得那一頭紅髮刺痛了眼睛。
溫長明將他握劍的手拿開,有些慘淡的笑了笑:“我不叫溫長明。”
戎華一愣,想起什麼,紅着眼睛說不出話來。
又一道驚雷落下來,金龍咆哮着沖了過來,元衡將戎華推到一旁,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直接推到了段十六身邊,戎華掙扎着又要衝上去,段十六拉住他,輕聲說道:“危險。”
戎華看着段十六,眼淚都要急出來,拉扯之間,溫長明躍身將金龍逼退回去,另一道驚雷已經落在身上,刺目的雷光中,溫長明半跪在地,身上紅光如火炸裂開來。
“不!”戎華驚叫出聲,他回頭看着段十六,哀聲說道:“我看不到黑霧之外的東西,讓我看見!”
段十六垂眼不語,一道蒼青色的霧氣纏上戎華的手腕,戎華瞬時臉色愈加慘白,他回頭看到黑雲翻湧,無數妖魔之氣不斷幻化成扭曲的獸,洶湧奔至金龍,那金龍周身是傷,密密麻麻的黑影咬住他的傷口不放,它咆哮着,每咆哮一聲,一道驚雷便醞釀出來,朝元衡劈去,元衡逐漸站立不穩,彷彿被什麼綁住一般,無法動彈。
“龍…?”他無法置信的呢喃着,被金龍吸引了全部目光,又被那咆哮的怒氣嚇得臉色發青。他看着那些翻騰的霧氣,眼中漸漸露出明了而絕望的神色,一道驚雷再起,溫長明痛呼一聲,跪倒在地。戎華一驚之下掙脫開來,臉上全是痛徹之色。
“…你說我能救他的,是嗎?”他看着元衡被驚雷壓制,從懷裏拿出一把匕首,毫不猶豫的刺向自己胸口。
一瞬間,紫色龍光從匕首上翻騰而起,發出清冽的龍吟,一道白色身影從戎華的身體裏慢慢浮現出來,正是潔白的麒麟,它如一頭驚醒的困獸,睜開流血的雙眼望向天空,前蹄萌動,隨時要騰空而去。
“不——!”元衡在驚雷聲抬起頭來,面上第一次露出驚惶的神色。段十六突然將紅塵珠拿出來,拍進戎華的胸口,同時一掌朝無生拍去,掌心中金色的符咒一晃,無生還未反應過來,身體裏的舍利已經從胸口浮了出來。
“借你舍利一用。”十六說著,輕輕一握,無生的意識就隨着舍利離體而一片空白,同時,段十六手中一縷蒼青色,將自己的神識送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