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益康餐館”老闆金默玉(6)
這一天許先生的談興極濃,不容金默玉言走,待馬萬里起身之後,許先生才收住話頭。金默玉告辭時,許先生把一枚圖章塞在金默玉手裏,說這是馬萬里先生特意為您刻的,希望您喜歡。金默玉低頭一看,這枚圖章並非一般石料,而是極品雞血石,堪比黃金更貴重。金默玉本想不要,但許先生一再說盛情難卻,不能辜負馬先生一番美意。此時的馬先生反倒不知所措:“刻得不好,請您留個紀念。”
金默玉見此一幕,心知肚明,落落大方地對馬萬里說:“那就謝謝您了,有空請二位上我那兒坐坐。”
次日,許麟廬先生陪馬萬里前來踐約,金默玉熱情款待,三人隨心所欲地暢談,從川菜到文墨,從歷史到文學,從日頭西斜到皓月當空。再往後馬萬里獨自前來,一杯酒一盤菜,和金默玉盤桓一陣成了他的功課。月余之後的一天,馬萬里向金默玉女士求婚了,金默玉慨然允諾,稍後便散發請柬籌辦婚事了。婚柬十分别致,上有馬萬里和金默玉的手簽,並蓋着由金默玉設計、馬萬里篆刻的“金馬”圖章,尤其是裝婚柬的信封,自家製造,手繪蘭花,典雅中透着溫馨。
馬萬里先生長金默玉十多歲,前妻留下的女兒已然不小,金默玉則是初婚,但兩人秉性相容,志趣相投,你恩我愛,日子過得相當美滿。
歷史沒有如果
可惜好景不長,厄運接連而至。先是公私合營的風聲傳出,上自工廠下到剃頭匠和釘鞋匠,所有行當、所有人員全都要“跑步進入社會主義”。
其實,公私合營的實質就是私營業主交出經營權,消滅資本主義的土壤。幾十年後再回首那場“跑步進入社會主義”的公私合營運動,不免令人苦笑。剛剛有些起色的民族工商業被這場運動打個措手不及,猶如春降寒霜,禾苗盡遭摧毀。
益康餐館是金默玉的心血,聽到益康餐館將要公私合營的風聲,她的心境可想而知。正值此刻,一位幹部出於好心,建議她到北京編譯局工作,說國家正需要她這種懂外文的人才。一考試,她嫻熟的日文、英文令人讚歎,不久就接到錄用通知書。
告別了益康餐館當了公職人員,原以為如此一來不會再面對波瀾,誰知成了公職人員后不久便厄運降臨,莫名其妙地成了“反革命”,被判了15年徒刑。
起因是她的好友向組織反映,說金默玉經常收到日本寄來的錢款和衣物……原本金默玉的身份就“耀眼”——“大漢奸”川島芳子的胞妹,再加上胞兄金憲立解放后不留在新中國反倒逃往日本等等,這一切就是“重點中的重點”。如今有人揭發,揭發人又是她的好朋友,正好有了逮捕她的由頭。
“文革”中,在監獄服“反革命罪”徒刑的金默玉接到一紙離婚申請。金默玉一看字跡便知道了原委,因為離婚申請書上的字跡清晰可辨,那是馬萬里閨女的字,而不是馬萬里的字。金默玉並沒點破這層窗戶紙,而是平靜地簽了字。她理解馬萬里閨女的用意,這能怪她嗎?她這也是讓父親少些麻煩,也是盡孝啊。
南邊的蘇州衚衕尚在事後得知,馬萬里的心的確沒變,金默玉被捕后,屋內的陳設依舊,唯一的變化就是他的話更少了,作畫也不似先前了。他數着日子,盼望15年早點過去,他好和愛妻再續和諧生活。無奈“文革”爆發了,從未見過、從未想到的事鋪天蓋地而來,閨女要他跟“反革命”繼母離婚,他不肯,閨女自行寫了離婚申請書,他則不做聲,他自己不怕受“反革命”妻子的影響,可閨女呢?作為父親,他不能不替閨女想……
洋溢衚衕化成了大廈前的小徑,益康餐館已蕩然無存
1979年,金默玉得到平反,被安排到北京文史館工作。到了80年代,日本皇族幹子女士來北京找到昔日的學友,幹子女士是溥傑愛妻浩夫人的妹妹,早年和金默玉同在日本貴族學校讀書。經幹子女士牽線,年近七旬的金默玉與諸多日本同窗恢復了聯繫,曾幾度赴日聚會。
再後來,不甘寂寞的金默玉老人決心為中日邦交做點實事。於是,她在京郊廊坊辦了一所學校教授日文,辦得很出色,而且置下房產,定居廊坊了。與金默玉辦了離婚手續的馬萬里,獨身度日,直到終老;而金默玉曾與一上海人組成家庭,但沒有子女,其生活也無法與昔日“金馬”的愜意生活相比。
幾十年匆匆過去,益康餐館卻依然留在一些人的記憶中。上世紀80年代中期,崑曲名家周銓庵回味益康餐館的川菜,說眼下的川菜遠不如益康餐館的香。周先生還回憶,說益康餐館的裝潢典雅而不奢華,溫馨而不媚俗,還說這是跟東家金默玉本身的素質是分不開的。
周先生還清楚記得,袁滌庵與章士釗在益康餐館小酌時的一席談。章士釗對年長的袁滌庵說:“當年捐助留法青年的兩萬塊大洋,本是您讓我轉交,但您囑我別提您,我就一直沒提,如今這光環越來越耀眼,我也越來越汗顏,我要向世人說出實情,不能再……”
袁滌庵坦然一笑才作答:“你我摯友,何分彼此。況且都已垂暮之年,昔日的陳穀子爛芝麻還提它做甚?別把它當回事,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袁滌庵何許人?晚清舉人,當過官,後來投資礦山成了實業家,北京的自來水公司、電車公司都是他的首創。民國初任眾議院議員,解放后回復周恩來,說自己年老體衰,無意為官,推卸了全國政協委員的職務。對益康餐館而言,僅用“常客”稱呼袁老欠妥,因為益康餐館儼然成了袁老的“點”,隔三差五就邀人來此一聚。準確地說,袁老是益康餐館第一號“財神”才對。
回憶往事,周銓庵為金默玉惋惜,為益康餐館惋惜:“如果金默玉不離開,如果不搞政治運動,如今的益康餐館定會穩坐北京川味菜的頭把交椅,說不定分號早就開到東京銀座去了。”
歷史沒有如果,惋惜卻有道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