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短命者家族(4)
我父母的突然死亡讓我對讀書、對世間很多事情頓失興趣。我感到書本的虛假,明白了知識的刻薄和無情,它們就像強盜一樣,掠去了我最後的一絲幻想,當我低頭的時候,發現自己置身在憋悶的大罐子裏,四周全是果核般堅硬的絕望。
我一遍遍地回憶和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回憶我父親跟我的談話,回憶我母親摟着我默默落淚的場景。
十八歲那年,我搬出了桂園五號。我開始居無定所,酒店、旅館、出租房、剛剛結識的朋友家。這個世界上我已經沒有了親人。
家族的苦難和註定要早夭的命運,使得我比同齡人要早熟許多,也要憂愁許多。我無所事事地開始在紙張上寫一些短句,就像內心陰暗的孩子在樹上隨意刻痕和撕碎花朵。我覺得那應該叫詩。於是我就拿去示人。所有讀過它們的人,都說那些句子和詞語裏瀰漫著絕望的霧氣,說感到壓抑,像迷失在濃霧裏找不到出口,以至於不得不長時間地呆立不動。他們十分驚訝和羨慕,認為那是我父母的早亡給我帶來的影響,有如陽光留在蘋果上面的艷紅。
從我寫詩的第一天起,就有不少的女人被我所謂的詩人的憂鬱氣質和才華所迷惑。那時候我已經暗下決心,不可把自己當種子,不可像我的祖輩那樣讓後代繼續前人的悲劇。早夭的悲慘命運必得隨我的終結而終結。沒有希望的生命只剩下了一個等待終結的過程。除了等死,我並非無事可做,我要儘可能多地獲得享樂,美食之外,我與一切願意和我睡覺的女人睡覺,並且不擇手段地引誘那些被關在道德圍欄里的良家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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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歲不是個坎,而是閉幕,是終結,是塵歸塵土歸土。
還有最後三年。我已經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首先是對女人失去了原有的狂熱,其次是我迷戀上了睡覺。我每天有四分之三的時間開始被睡眠侵佔。我不用探出頭去,也能看見死神就等候在門口。只要時間一到,他連敲門的耐心和客氣都沒有,不由分說地衝進來揪住我就走。我不能在昏睡中等待死亡,我想到了我父親面臨死亡的方式,儘管我對他滿腹仇恨,但我還是很欣賞他面對死亡的積極。我很想做一些事情。做什麼呢?
當我來到龍隱寺的時候,卻發現這個佛門清凈地已是滿地喧囂,混亂不堪。大門口幾輛警警燈閃爍,一撥一撥的人往裏擁擠,我正準備也跟上去,卻見人群涌了出來,隨即分散兩道。幾個警察抬着個擔架出來,罩着白布。走在最前的警察一個趔趄摔倒了,擔架脫手。人群尖叫起來。擔架上的死人像只鼓脹的口袋似的滾下台階,一直滾落在我腳下,白布散開,死人的手一揚,正好拍在我的腳背上,隨着腦袋一擺,我看見了一張胖乎乎的圓臉,呃,那個胖臉和尚雙眼微睜,把我乜斜。
當事情變得詭異,詭異往往就成了現實。
我沒見到老方丈。和尚們指揮眾多香客和居士,堵在老方丈居住的後院門口,除警察之外,任何人不得進入,他們個個神情肅穆,凜然不可冒犯。
關於胖臉和尚的死因,像被風捲起的香灰一樣在廟堂里四處飄散,很快出了廟門,瀰漫在了愛城。
我手腳冰涼發麻,心頭空落落的一如往常。
就在這時,一個口信輾轉找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