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紅樓夢》沒寫完,《海上花》無人知(4)
倒是凡人的生活,“可愛而可哀”的歲月,更能代表一般生命的規律和意蘊。善惡未必有報,愛恨未必有果,其中過程都是缺少戲劇性衝突的,結局亦難得壯麗或凄美,這是一般人的人生。可是這樣的人生,我們又不太感興趣。不過,若他們和自己所迷、所愛的人物有一點關聯的話,我想你還是願意關注一下的。
那麼現在,讓我們藉著張愛玲的光,看一看她身邊曾經出現過的人們。雖然她顯然比一般作家孤標傲世,遠離人群。但的確有一些人曾圍繞在她身邊,他們的音容,還存留於她的書卷。也許她曾得了他們的好處、啟發或者影響,但現在我們只有通過她才能看清他們——當我們打開她的書,一如點亮一支蠟燭,昏淡的光照之下他們出現了。當那盞燈光熄滅,他們就消失了。
讓我們藉著這光——可惜年代已久,那些人像也稍顯搖擺不定。我們最先看到的是一張“西洋美婦人”的臉,穿着打扮也是西洋式樣,卻是一個中國女人,她就是張愛玲的母親。她似是一個不甚偉大的母親,不僅比不上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星媽們——遠一點的孟母、岳母,近一點當代男性作家筆下含悲忍苦克已奉獻的娘,就是比起咱們周圍那些為了孩子上鋼琴課、穿名牌而四處奔波的普通母親,也是頗見形拙。但她絕不是那一種星媽,陰戾、下作,從反面刺激了孩子的奮鬥。她多少也為張愛玲作了些犧牲,卻要忍不住掂量“是否值得”;她教育她做個淑女,優雅高尚,有禮有識,自己卻很快不耐煩起來,說不如讓你小時候得傷寒死掉——像那些沒文化又欠涵養的母親賭咒“不如當初不生你”。但那些母親往往只是嘴巴上厲害,她們為孩子勇於犧牲,視孩子為生命的支柱,對孩子將來的出息抱有信仰般的熱忱——很顯然,她又比不上她們。
對這樣的一個母親,張愛玲似是不懷多少感情的。幼年時她與她聚少離多,成年後也很少生活在一處。打開自述身世的《私語》,關於母親的敘述是冷淡的,彷彿隔了重重障礙。然而多遍之後,不經意中,我卻發現了一個缺口,並從這個缺口,略略地看清了這個“橫跨兩個時代”、舊時代新女性的母親的心。
“有她的時候,我記得每天早上女傭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銅床,我爬在方格子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她才醒來時總是不甚快樂的,和我玩了許久方才高興起來。”
“才醒來總是不甚快樂的”——我也有過這樣的感覺。然而我可以肯定我不是從來都如此——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處於這樣的境地。四面是空的,我也在空中,心裏是挖空了一般的空。同宿舍的女孩子們都起床了,忙着穿衣洗臉上操,開始一天的新生活,而我卻躺在床上,想死。後來我讀到杜拉斯的小說:“她醒來時總是憂心忡忡,不知所措。”現在我已經不這樣了。也許是因為成熟了,也許是因為倉皇之中敏感喪失。現實令我們連空虛都顧不上了。
但這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的女人還有這習慣。這個“敏感而美麗”的女人,也許她不應該那麼早結婚,然而父母之命不能違。結婚後她借口小姑子留學要人監護,同去英國,一去四年。小姑子回來了,她還是“來了又去”,一次又一次要出國。“她是個學校迷”,張愛玲說。那時候女子進學堂是自由進步的象徵。她在國外讀書、教書,踏着被纏成三寸金蓮的小腳在阿爾卑斯山滑雪。她還畫油畫,“徐悲鴻蔣碧薇都很熟識”,但她並沒有成為他們那樣的人物,沒有成為那個時代留學歸來的藝術家、革命家、科學家當中的一個。“珍珠港事件后她從新加坡逃難到印度,曾經做過尼赫魯兩個姐姐的秘書。”她還曾下廠當女工,她會縫製衣服,想做蛇皮手袋銷售。她屯了一箱蛇皮在上海,然而這一計劃並未成功。“后工業社會才能欣賞新巧獨特的手工業,”張愛玲似是嘲笑又似心酸地說,“她早了二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