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歸

同歸

《海上花》——也就是十幾年前我買的那部分為《海上花開》、《海上花落》上下兩冊的——封底折頁印着這樣一段話:“有人說:就是最豪華的人,在張愛玲面前也會感到威脅……有人說:只有張愛玲能夠同時承受燦爛奪目的喧鬧與極度的孤寂……您覺得張愛玲神秘孤高嗎?您想了解手握化貪嗔為痴愛的妙筆的她嗎?……”

現在再看,一聲嘆息。現在若還有出版社印上這個,估計只會被人罵作“雷”、“蠢”、“丟人”。這些年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很多東西被“發現”又“再發現”兼傳播,即使已經作古的也難免不被翻騰搗鼓,被整變了形。對於張愛玲,也許現在放得更大的是她的“華麗袍子”下的“虱子”、“千瘡百孔”的感情與人生……

令人寒冷的是大半來自女人:一些學了她,得了她的好的女作家急於和她撇清。厚道一點的,則忙着表示悲憫。當然也有爽爽快快地直接鄙視的——本以為是“冰冷孤傲一朵蓮花”,卻原來“倒霉到要做倒貼的妓女”(引用某專欄作者的話,這還不是她一個人的想法,而是來自她和“幾位女文青”共同討論的結果——當然也不排除她們是愛之深,恨之切,代為不值)。這一切都是十幾年前我懷着年少天真的仰慕心情走近張愛玲之時未曾想到的(即使有一時期我也對她有過“失望”和“憐憫”)……

原來,“不幸”是這樣大的罪惡,尤其是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有才華的女人——這類似於控訴的調調似乎太過俗套,然而某些思想認識既然能成“俗”成“套”,可見普遍和強大,傷人無形,想反擊都找不到地方。想想張愛玲有些事情的確是挑戰常人的“底線”的(偏偏她又是“常人”)——單是不生孩子這一條就夠人們把她同情死——這太容易了,絕大多數人都生孩子的,人人同情一舌頭,就能把她打到十八層地獄。

(比較起來,甚至她和胡蘭成的戀愛都容易被放過了,男女之情是人之常情,“想心不生波動,而宿命難懂”,有人還喜歡這“驚世駭俗”的調調兒呢。的確,她也不是故意要找個漢奸來戀愛的,而且他們很快就散夥了,再沒聯繫,除了他的自傳出版,她寫信要一本——防着他瞎說。便是當時日本方面請她出席“東亞文化大會”,她也正經地寫信拒絕了。她的第二次婚姻,也是第一次正式註冊婚姻,嫁的還是個美國**呢!)

至此,該散了吧。我甚至覺得我也不會再看張愛玲了——放在心裏就可以了。

我是完全無意、毫無準備,掉進《海上花》這個大坑裏的。在2010年初。“世界上怎麼有這麼好看的書啊……”我想。這本書讓我第一次領略到傳統中國小說的美妙精深——同樣的作品還有《紅樓夢》,但《紅樓夢》是不需要自己去發現的,《海上花》卻是需要自己去發現的——在張愛玲的幫助下——驚喜來得更大。感情的體驗令我手忙腳亂。無盡的興趣與想法湧上來,迅速發展到要寫一本書才夠(當然還是不夠)。雖然這是我從來沒想過的。沒想過寫一本關於一本書的書;或者一本關於張愛玲的書。

這時才想起,雖然距自己初讀張愛玲已經是多少年過去——空擁寶山,卻只寫下了一堆零散的、前後矛盾、不成體統的文字,我對她那點失意的情事、某些人對她的態度耿耿於懷,大概也是我自己太看重它們對於一個女人的人生的意義,這些不同時間的文章也是我內心的投射。其實,這些東西並不能成為評價人生價值的標準的。張愛玲首先是一個純粹的、文學專業的卓有成就的工作者,她那無論是形式還是內容都極豐富的創作,她的譯作——中英文、英中文譯作,單說她對這部吳語方言的《海上花列傳》的普通話翻譯——挖掘、翻譯、加註——的工程中所表現的對歷史、文化、民俗、服飾、語言等方面的知識和見解,任何一方面都是令人敬佩的。

註譯《海上花》幾乎是張愛玲文學工作的終點——還有研究《紅樓夢》:“在已經‘去日苦多’的時候”(《紅樓夢魘》自序)。雖然甚至一些專業的讀者和研究者都認定她的才華的光芒已在早期盡放,強調張愛玲在感情上所遭受的傷害,並將二者聯為因果,然而現在當我走進《海上花》的世界,並對張愛玲其他後期成果重新產生濃厚興趣的時候,我認為:不是那樣的。與胡蘭成戀愛的結束對於張愛玲來說,並不是從此萎謝——雖然我們很多人都會在愛情結束的時候產生從此已經死去的感覺,是的,可能軟弱的我們也會向對方說……但是有品的男人不會再把這話拿出來向全世界說;若沒品,那也早就不是我們愛過的那一個。何況即使確有某一部分死去,大概也和換牙蛻皮等生理現象一樣,是最正常的事——是一個新的開始。

早期的張愛玲只是一個年輕成名的天才女作家。但是她經過成長,變得更成熟更美,傳奇不再,卻“平淡而近自然”,這是更寶貴的——她努力“保存”《海上花》這本書正是為了讓人們認識那種寶貴的價值,人生的和藝術的。

(現在我相信張愛玲的晚年可能是平靜和幸福的——幸福有很多種;經過了一切,和從前越拉越遠——無憂無懼,無牽無掛,沒有太多需求,等於富有,應有盡有。一邊工作——自己最愛的工作;張愛玲不是因為痛苦和無聊而把餘生投到這本舊書里的——雖然我曾經這樣以為,而是因為這裏面是一個廣大的世界,美妙的中國傳統小說是源泉;一邊安靜從容等待死神的召喚。)

而我回顧自己閱讀張愛玲的過程,也正好是把閱讀張愛玲的譯作《海上花》作為了終點,這是一個同歸——但這不是結束。這是新的開始。

(本文寫於2010年本書完稿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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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紅樓夢》更親切的人生回聲:張愛玲與《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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