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皇帝的神情微微一變,扯了扯嘴角,「是嗎?」他掃了陸晉一眼,見其面容沉靜,眼神堅定,並無一絲懼意,他忽然覺得有些沒意思,慢悠悠的說了一句,「真是孩子話。」
輕咳一聲,他的神色緩和了許多,「這件事太后還不知道吧?她先前還愁着給你訂親,沒想到陸家直接給你定了。」
陸晉忖度着道:「這也算是給太后省心。」
「去見見她吧。」皇帝揮了揮手,勉力壓下湧上心頭的疲憊。
陸晉施禮告退,轉而去福壽宮拜見太后。
而皇帝在看了一會兒奏摺之後,高聲道:「季……」安字還未出口,他的神情就變了。
怎麽又忘了,季安已經死於大火。他雙目微斂,遮住了眸中的情緒,伸手端過茶杯,輕啜兩口後又放下。
陸晉的身分大白於天下後,再見太后,態度仍和先時一樣。
太后也還當他是外孫,她一眼就注意到他佩戴的荷包,笑問:「這荷包出自嘉宜之手?」
「太后好眼力。」陸晉長眉一挑,小心地把荷包解下來,拿給太后看。
「什麽好眼力?先前不見你戴,今天第一次見你戴荷包,才有這麽一問。」太后仔細端詳一番,「真是她做的?她說她不擅針黹,可哀家瞧着還不錯。看來平時是她太過自謙了。」
陸晉聽太后誇讚嘉宜,心中暢快愉悅,不遜於自己被人誇讚。他「嗯」了一聲,由衷道:「是不錯。」
「你們什麽時候成親?」太后關切地問,「你舅舅那邊沒說什麽吧?」
「皇上沒說什麽。」陸晉定了定神,「我看着最合適的吉日是十月十九……」
「什麽叫你看着?十月十九,有你這麽急的嗎?」太后訝然。
陸晉笑了笑,「我當然是想越早成親越好,可這得父母點頭答允。」
太后不禁失笑,「想着也是,不可能這麽急。成親是大事,要好好準備,你急着娶,嘉宜還不一定急着嫁呢!」
回想起早間的情形,陸晉心說那也未必,他們兩情相悅,自然是希望早些在一起,她的想法應該也不會和他的差太遠。
太后猶豫了一瞬,又問:「朝中是不是有什麽難事?」
「太后何出此言?」陸晉不解。
「哀家不問朝政,就是看你舅舅近來似是有心事。」太后皺眉,「這段日子,後宮裏挺太平的,孫貴妃快要生了,不日又有新人進宮,他會不高興,肯定是因為朝政了。」
陸晉在太後身邊多年,知道她不關心政事,最關心的就是她帶大的幾個孩子。他忖度着道:「沒什麽難事,大約是因為瑞王一事讓皇上心有感慨吧。」
太後點了點頭,似是贊同這個說法,但忽地又咬牙,憤憤地道:「或許還有那個季安的緣故。」
陸晉不置可否。
皇帝還不知道太后正擔心自己,教人準備馬車出宮,去見養病的明月郡主。
明月郡主落下了病根,住在玉泉庄,這是她父親生前留下的地方,玉泉莊裏有一湯泉,可稍微緩解她胸口的疼痛。
皇帝出現在玉泉庄時,明月郡主正在綉一面屏風,見他進來,眼皮都不抬。
皇帝也不惱,笑問:「寶兒是在繡花兒嗎?這手藝越發精進了。」他瞧了一會兒,又問道:「這繡的是什麽?百……」
他只看到了一個「百」字,從佈局來看,應該是四個字才對。
明月郡主抬眸,「是百年好合。」
皇帝臉上的笑意微僵,接着尷尬的扯了扯嘴角,「你身子不好,應該多歇着,這種事交給下人去做,別累壞了。」
「這種事情沒法讓下人做。」明月郡主雖是這麽說,但還是放下了手裏的針線,「我自己的心意,讓下人代勞,又算什麽?」
「我自己的心意」這幾個字,讓皇帝的眼皮一跳,他緩緩說道:「寶兒,你別讓朕為難。」
他知道她的心思,他也想與她長相廝守,但他們的身分註定了不可能。
這樣不也挺好的嗎?她住在宮外,和宮裏那些妃嬪都不一樣,她始終是獨一無二的。
「你想什麽呢?」明月郡主輕嗤一聲,眸光中有譏誚,也有哀傷,「有故人即將成婚,我想綉個屏風做賀禮,怎麽又讓你為難了?」她輕輕搖了搖頭,「皇上,你這話,我不明白。」
其實她早就死心了,但是聽到他這麽話,她的心還是感到陣陣寒意。
「故人成婚?」皇帝有些愕然,是他曲解了她的意思?但他的神色很快又恢復了正常,眸中隱隱帶着笑意,「哪個故人?朕怎麽不記得你有什麽故人?」
明月郡主垂眸,半晌方道:「其實也沒什麽。」
她雖居於玉泉庄,但外面的動向也隱隱知道一些。比如瑞王因謀逆被誅,比如陸晉其實是厲王遺孤,比如陸晉要娶長寧侯的繼女……
很早以前,她就猜到了陸晉對韓嘉宜的心思,震驚意外之餘,有些同病相憐,又有點看好戲的意味,卻不想如今陸晉竟然要達成所願了。
說不羨慕,那是假的。
明月郡主輕聲問道:「皇上今日前來,是有要事嗎?」
「非得有要事,朕才能來嗎?」皇帝皺眉,「寶兒,你是在同朕置氣嗎?怎麽越發生分了?」
「我哪敢與皇上置氣。」明月郡主微微一笑,「只是有些乏了。」她輕咳一聲,胸口的疼痛讓她直覺抬手捂着,細眉也跟着皺了起來。
她自小父母雙亡,加上和皇上的關係,面容本就時常帶着憂鬱,自她去年年末受傷落下病根之後,時常皺眉捧心,更顯得纖弱又楚楚可憐,讓人心生憐惜。
皇帝的聲音不自覺柔和下來,「身體還沒好嗎?每日用湯泉沐浴也不管用?」
苦笑着搖了搖頭,明月郡主道:「可以緩解一點,不能根治。太醫說,這痛大概要伴隨我一輩子。」
皇帝雙眉緊鎖,「不會的,朕發佈皇榜,尋訪名醫,一定要醫好你。」
「不必麻煩了。」明月郡主輕笑,「太醫都治不了,民間的大夫未必比他們高明到哪裏去。張貼皇榜尋名醫,興師動眾,浪費人力物力,還有損皇上的名聲。」
果然,她這話一出口,皇帝眸光一閃,有些興緻缺缺,「是嗎?」
明月郡主緩緩站起身,「我有點乏了,想去歇一歇,皇上稍待。」
皇帝心中不免生出幾分失望來,但知道她的身體不比從前,也就沒有強求,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好,朕在這裏等你一會兒。」
明月郡主微微一笑,福了福身,款款離去。
才走了幾步,她又皺眉,抬手輕撫胸口,腳步也放緩了許多。臨到拐彎處,她忍不住回頭,見他坐在那裏,似是在思索,又似是在發怔。
距離她第一次見到他,已經有十五年了。這些年來,她對他的感情多次變化,最終成了現下這般。
有時候她甚至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他。
雙目微斂,她將心一橫,快步向前走去。
她不知道的是,此時在福壽宮,太后也同陸晉提到了她。
太后輕輕嘆了一口氣,「哀家有好些日子沒見到寶兒了,也不知道她的身體好點了沒有。你只比她大了兩個月,你的婚事有了着落,她的姻緣還不知道在哪裏。」
陸晉微怔,卻不好將明月郡主與皇上的事情告訴太后,只好含糊地道:「這事老天自有安排。」
太后提起明月郡主,臉上不自覺帶了笑意,「她脾氣倔,眼光也高,尋常兒郎都入不得她的眼。哀家有時候想,她是不是心裏有了人,還是根本就不打算成親嫁人?」
陸晉沒有回答,是心裏有人,看樣子也的確不打算成親嫁人。
「說起來,哀家記得嘉宜的話本子裏就寫過一個奇女子,雲遊四海,終身不嫁……」太后說著說著就轉了話題。
陸晉又陪太后說了一會兒話,見太后隱約露出疲態,這才起身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