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二章
語重心長地說完,她伸手摸着少女的額頭。額頭涼着,想來燒已退,「可憐的兒啊,可還覺得哪裏不舒服?你這一病,沒把娘給嚇死。」
少女聞得濃濃的脂粉香,不着痕迹地避開,金娘就冷了臉,「怎麼?生了一場病,還與娘生分了?你可別忘了,是誰把你養大,好吃好喝地供着?遠的不說,就剛才大夫開的那帖葯,就花了四錢銀子。你也不思量思量,是誰一心替你打算,想讓你以後吃香喝辣的?你若是能堂堂正正的嫁人,娘不攔你。可你出去問問,誰會娶你為妻?鄭家哥兒不行,別人更不願意。」
這話又是什麼意思,哪裏像一個當娘的和女兒說的話?她的眸子裏全是暗色,若是從前,誰敢在她面前大呼小叫,只怕早就拖出去斬了。
她心裏疑團漸大,默不吭聲。
金娘以為她聽進去了,換上柔和的口吻,「你好好養身子,娘出去了。」
眼前事情詭異,自己不是自己,所處之地亦十分陌生。她想要起身,卻覺得渾身無力,只得軟綿綿地靠倒在床頭。
綠衣不贊同地看她一眼,慢慢除掉外裳,懶懶地躺在對面那張床上,用錦被蓋着身子,「碧姜姐姐,你呀就是想不開。世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相信男人的話。他們哪,愛你的顏色時,自然是千依百順,覺得你千好萬好。一旦你容顏不再,還不是棄如敝履。聽娘的話有什麼不好,娘哪會害我們。便是沒有去處,最後也還有攬月閣可以依靠。」
聽到攬月閣三個字,少女的眼裏劃過一道異光,很快消失。
怪不得總覺得娘不像娘,女兒不像女兒的。
原來如此。
說起攬月閣,她怎麼可能不知道。
底下的那些個將士們,為了激勵士氣,每每談論起有朝一日得勝還朝,一定要去攬月閣里走一回。若是她所料不差,自己必是在落花巷裏。落花巷是依附攬月閣而生,京中但凡是叫得上名頭人家,哪個府上沒有一兩個落花巷裏出去的女子。
她可是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為落花巷裏的姑娘。
「碧姜姐姐,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我勸你還是死心吧。像娘這樣善心的不多,你我自小還能像個尋常人家的姑娘一樣,認她為母。你看看巷頭的幾家姑娘,天天奴啊奴的,連自稱為我都不行。咱們憑自己的本事,是出不了落花巷的。虎爺日日守在巷口,若不然巷子裏的人家哪能有安生日子。」
綠衣說完,美目閉是,舒服地喟嘆一聲,「你病了兩日,可把我累壞了。等將來入了貴人們的眼,我得好好享享福。」
少女則一言不發,睜眼看着屋頂的瓦片。
碧姜,她現在叫碧姜。
入了賤籍,便是奴。
奴是何物?那是可以任由主家隨意送人或是發賣的玩意兒。落花巷裏盛產瘦馬,多年來長盛不衰,一定是有什麼勢力在暗中護着。
綠衣口中的虎爺,怕就是守護的人。一面守護,一面監視。
半晌,沒有聽到她說話。綠衣又睜開眼,見她在愣神。臉上換了另一種表情,嬌艷動人,「碧姜姐姐,你就是心思重。娘有句話說得沒錯,我們天生就是來享福的。你猜,娘會把我們送到哪個大戶人家?」
「不知道。」她艱難地出聲,賤籍女子真悲哀,一個送字,道盡屈辱。
聲音一出口,她十分的不習慣。從前的自己,什麼時候說起話來都是鏗鏘有力,字字千鈞。但現在的聲音軟綿綿,嬌滴滴的,聽得令人心裏發癢,毫無威信可言。
「依我看啊,不會差的。前頭的紅綢姐姐進了金家,金家可是皇商,銀子花都花不完。以我們的姿色,不會比她差。娘是個有本事的,知道奇貨可居,定會送我們進高門大戶。」
金家,她是知道的,說是皇商,在她眼裏,不過是一介商賈而已。從前的自己,豈是金家那樣的商戶人家能見的。
綠衣翹着玉指,細細地看着自己的玉手,十指纖長,指甲染着鳳仙花汁,紅艷艷的,煞是好看。
碧姜眉頭微皺,側過頭。
綠衣柳眉輕輕地挑一下,清純的臉立馬生動起來,透着無限風情,桃粉的小口輕啟,「我可是聽說,京中有戶大官放了口風,要在落花巷裏選幾位姑娘。以你我二人的姿色,必會中選。到時候我們吃着山珍海味,穿着華服美緞,日日與郎君相伴。吟詩作曲,賞花弄月,定會羨煞旁人。」
碧姜的眉頭皺得更深,美目深沉。綠衣陷入自己的綺夢中,從枕頭下摸出一面棱花小鏡,顧影自憐,眼眸帶着嚮往。
此時正值春意困人,她照了一會,掩嘴打了一個哈欠,放下鏡子,庸懶地閉目小憩。
碧姜無法入睡,滿腹的心思。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裕西關的戰事如何?自己死後,朝中會派誰去主戰抗敵?所有的一切,都無從得知。唯一能肯定的是,她現在京中,且京中繁華依舊。
她照着綠衣的樣子往枕下一摸,也摸出一面小鏡。垂眸看去,鏡子裏現出一張仙姿玉色的臉。與綠衣的清純惑人不同。鏡中的這張臉,更加姝麗,眼尾輕輕地往上挑着,媚色天成,柳夭艷影,端得是個尤物。偏又生得一張不及巴掌大的芙蓉小臉,身量幼弱,真配得上瘦馬二字。
鏡子裏楚楚可憐的人兒令她無所適從,這長相與從前的自己天差地別。難道她今後就要頂着這樣的身份活下去嗎?
不,當然不可以。她堂堂的大長公主,領萬軍,號眾將,何等錚錚。縱使皮囊不再,然風骨猶存。
眼下這副身子,實在是瘦弱不堪,怕是能出去,都走不了多少路。就算僥倖出了落花巷,這樣一副嬌軟無力的身子,艷如桃花的長相,身邊無人相護,只怕早就被人盯上。或是強佔為妾,或是賣入柳巷,總歸是沒了出頭之日。
她不可能去告訴別人,自己是護國大長公主。借屍還魂的事情,除了話本子外,誰會當真?皇家之人最忌神鬼之說,更不可能相信。
而且,長在皇家,從幼年記事起,她就知道,所有的人都是不能完全信任的,包括骨肉血親。
那麼,只能想其它的法子。她不由得頭疼起來,自小到大,她最不屑與人玩心眼,每每能用武力解決的事情,決不繞來繞去迂迴處理。
誰不知她手段雷霆,殺伐果決。
屋子裏靜謐如水,兩位女子花容玉貌。俱都是罕見的美人,襯得簡陋的屋子都像是鍍了一層金水,金碧輝煌,如仙宮一般。
「天子玉藻,十有二旒,前後邃延,龍捲以祭。玄端而朝日於東門之外,聽朔於南門之外,閏月則闔門左扉,立於其中……」
一道男子讀書的聲音響起,像是從隔壁傳來的。碧姜暗思着,難不成落花巷裏還住着讀書人?倒真是夠奇怪的,她所知道的落花巷,以花娘瘦馬為名,什麼時候還有苦讀的書生?
她心裏疑惑着,身姿一動未動。
綠衣呢噥一聲,慢慢睜眼,美目流轉地看着碧姜。
碧姜被她看得心裏一動,莫非原主與隔壁的書生相識?是了,之前那婦人不是提到什麼鄭公子,想必就是這位。
「哎,可憐鄭公子一片痴心。碧姜姐姐,你們最終無緣,你何不去與他說個明白,也好過他天天翹首以盼,茶飯不思。」
綠衣的聲音婉轉悠長,悲風秋月,帶着無恨憐惜。
眼下囿於困境,碧姜沒想到原身還有一身的桃色官司。不知這位鄭公子是哪樣人品,難道不知道自己是一名瘦馬?就算是他中意,只怕是他的家人也不會同意他娶瘦馬為妻。
若只想將她當一個玩意兒,那就是個好色之徒。
那男子的讀書人還在繼續,聽着有幾分擔心焦急,聲音不知不覺地越來越大。
綠衣幽怨地望着她,她心思轉着,若想了解當下京中的情形,不能問綠衣。一個豢養的瘦馬,能知曉什麼天下事。那鄭姓公子是讀書人,應該知道一些。
如此想着,她儘力起身,身子還軟着,實在是沒什麼力氣,卻還能下地。她試着慢慢走動,強撐着出了屋子。
聲音是從後院傳來的,她繞過屋子去後院。牆那邊的人聽到動靜,墊着凳子爬上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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