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他山之石 09
?此言出,四下響起一片嘩然之聲。
楚合是楚離的親妹妹,五年前楚離撞死在九龍柱上,便是她摟着楚離的屍身,拂着淚,悉數我七大罪狀。那些空穴來風的話語我至今想來猶自心驚,縝密得找不出一絲漏洞,彷彿我本就是那樣一個蛇蠍心腸的人。
後來我被幽禁蘭萃宮,楚合得償所願嫁給了慕央。淮王過世,朝廷、平西、遠南,對淮安寶地相爭不下,慕央帶兵守住了淮安,父皇念他有功,欲令他襲淮王爵位,慕央不受,這天大的皇恩於是便落到了他的結髮妻,楚合身上。楚合被封郡主,又賜誥命,成為京城臣眷中,淮王妃之下的第一人。
不過那時候,她已得了不治之症,壽數無幾了。
這些瑣事都是我住在蘭萃宮時,從那些偶來為我看診的醫官口中支離破碎聽來的。彼時人世的繁麗已與我無關,旁人的造化與緣法亦不縈於懷,唯獨楚合這一樁入了心。
我尚記得兒時第一次與楚合相見,她跪在含元殿中唯唯諾諾的樣子。她的眼神很奇怪,一分臣服,三分歆羨,餘下的儘是說不清道不明。與她說話,她無時無刻不在賠着小心,宮人或多或少都會討好奉承,但楚合不一樣,她的每一字每一語都是怯懦的,躊躇再三的,總要引得人去猜這是否出自她本心。我少時驕縱,凡事隨心而為,喜歡坦坦蕩蕩的人,和她相處只覺十分疲憊,便漸漸疏遠了。
楚合與慕央同養在淮王膝下,後來有一回,宮中擺宴,她跟着慕央來含元殿看我,之後二哥宮中有人來請,我與慕央已走到天華宮門口了,回過頭,她仍立在院中那株垂絲海棠下,絞着手帕道:“過一會兒阿姐就要進宮了,若此時去二殿下宮裏,再去九乾門相迎,來不來得及。”
彼時楚離尚不是後宮之主,她進宮,何須臣眷貴女擺道相迎。
其實我知道楚合在猶豫什麼,她怕以她的身份,配不上入我二哥的無衣殿,她怕慕央被我二哥拖住,宿在宮中,到時過了宵禁,我二哥又要將她塞來我的天華宮,她不喜歡留宿在天華宮。
她是淮王義女,身份貴重,我縱是公主,也不會拿她怎麼樣。隨宮這麼大,多的是去處,她不喜歡天華宮盡可以與我說,但她從來不說,只會端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色與我道,天華宮比淮王府還好。
我走到楚合面前,與她同立在那株垂絲海棠下,道:“其實你生得很美,大可不必這麼自卑。”
誰知她聽了我的話,忽然抬目看我,眸中閃過一絲怨毒之色,又慌亂着去看我身後的慕央。
我愣了許久,才意識到我的話雖是出自好意,但“自卑”二字卻將她心中的狼狽不加掩飾地袒露在慕央眼前。
也是自那時起,我才發現楚合對慕央的情,從來不是兄妹之誼。
我只是沒想到,當年楚合眼中的一絲怨毒會在年復一年的歲月里釀成滔天徹骨的恨,最後成了我與她之間再也不可能度化的仇劫。
楚合跪在龍台下,臉上的面紗無風自動,她低低笑了兩聲:“昌平公主這是要惡人先告狀?”
我道:“你究竟是顧璃還是楚合,揭開面紗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說著,立在一旁的侍衛再次制住楚合,伸手就要掀她的面紗,正這時,解劍之聲忽然自另一側傳來,李栟的貼身護衛不知何時來到了楚合身旁,拿劍柄抵住了侍衛的手,說了句:“公主開恩。”
與此同時,四名跟着平西王一同赴宴的府兵也將手放在了腰間刀柄上。
李栟跪地,慘然道:“皇上,拙荊言辭固然有辱昌平公主,但她甘冒性命上表,也是為了天家清白,可謂一片赤誠報國之心。且楚合郡主乃慕將軍亡妻,孝昭皇后之妹,是早已仙逝的人,臣雖未有幸與之晤面,卻久仰其名,若拙荊就是楚合,臣又怎敢納她入王府呢?還望皇上明鑒,也請昌平公主明鑒。”
這個老狐狸,一番話非但將自己撇了個乾淨,還潑我一身髒水。
我沒理他,盯着楚合臉上的面紗,吩咐:“揭!”
“蹭”的一聲,一道寒光自我眼前閃過,李栟的貼身護衛將劍柄往上一撬,露出半截劍身,瞬間割傷了兩名侍衛的手。
二哥爆喝一聲:“李栟!你手下的人竟敢當著皇上的面動兵,可是反了不成?!”
與此同時,衛旻幾步上前,將我護住。但他也僅僅只能護住我,若非萬不得已,絕不能與李栟的護衛動手,因為他是天子朱家的人,眼下於閑止在,沈羽與李栟也在,他們中,誰不是野心勃勃,任何一點天家與平西的衝突,都會被有心之人做文章,動輒成為燎原江山的火種。
好在我二嫂像是堪破困局,同時出刀,自下往上抵住李栟護衛的劍身。
她雖歸順朝廷,聶家軍仍記在沈羽的西里軍之下,兩藩之間交手,便是另一回事了。
二嫂與李栟護衛正僵持,衛旻藉此時機,將我往身後一帶,輕道一聲:“顧娘娘,得罪了。”一把掀開楚合的面紗。
意料之中的一張臉,雙目里有一如往昔的怨毒,但整個人仍是嬌美的,像一株常開不敗的水仙,弱質芊芊,楚楚動人。
她忽地輕笑一聲,高聲道:“這下陛下不奇怪賤妾為何知道昌平公主的身世之謎,為何手握這些證據了吧?賤妾自小在淮王膝下長大,自比旁人多幾分堪破秘辛的機緣。”
她竟是要與我魚死網破。
到了此時,來集芳苑赴宴的臣子們已鴉雀無聲,楚合淮王義女的身份太有說服力,他們終於對本公主起了疑。
可那又怎麼樣呢?他們的疑心不是空穴來風,我自出生起,就是欺君。
我早已想好了,我可以輸,可以敗,甚至可以死,但不是輸在今日,不是敗在這裏,絕不是死在楚合手上。
我道:“本公主記得郡主當年得了不治血症,早已下了墓,今日出現在此卻成了平西王府的妃妾,難道不該給陛下與慕將軍一個解釋?還是說郡主今日就打算以這樣不明不白的身份參奏本公主,只怕你說的話,他人也不能信吧。”
楚合道:“我當年患上血症,幸得燕地三皇子良方,取百獸之血根治,豈不知那百獸之血兇險,又詭異多端,到了最後,人竟呈假死之狀。我自墓中醒來,因渾身之血被百獸之血清洗過,不記前事,身體極弱,走出墓地后,幸得一家京郊農戶收留,後來那家農戶北遷,我亦隨他們到了平西,機緣巧合下,入了平西王府為妾。但自今年伊始,賤妾漸漸想起舊事,遲疑再三,覺得若幫公主隱瞞身份,實屬欺君,賤妾是大隨子民,自小受大隨天家恩養,豈能做出這等大逆不道、忘恩負義之事?這才隨王爺回京,將賤妾所知如實稟明聖上。”
她說到這裏,又道:“賤妾之言,句句屬實,當年收留賤妾的農戶,在京郊為賤妾看過病的大夫,北去路上見過賤妾的商戶,都隨賤妾來了京師,可為賤妾作證。賤妾離開平西前,燕國的三皇子也來了一封親筆信,證明賤妾當年所服百獸之血確有假死之狀,絕非怪力亂神之說,皇上若不信,可傳問證人與證物。”
“不必了。”我道,“當初收留你的那戶人家,是不是姓曲?五年前為你看診燕國巫醫,是不是為後宮的顏貴人也診過脈?你隨農戶北去遇到的那位商戶,可是做油布生意的?你想起往事後,燕國三皇子為何要給你去信,是不是你承諾了他什麼?”
楚合聽着我的話,眸色未動,卻仍是從容應道:“昌平公主既已派人查了,便不該再對賤妾身份有疑。”
我道:“本公主是派人查了,但本公主查到的還不止這些!”我說著,看入楚合的眼,將聲音一緩,一字一句道:“當年孝昭皇后撞九龍柱身死,你跪在金鑾殿摟着她的屍身悉數本公主七大罪狀,本公主那時被人陷害,措手不及,無從可辨,且覺得孝昭皇后是因為被本公主揭發,為求清白而死,心中的確有愧。後來卻發現這一出縝密的戲碼中,有一點怎麼都解釋不通。本公主揭發孝昭皇后,到孝昭皇后撞九龍柱而死,其間有整整三日。而那名被誤以為與孝昭皇後有苟且的侍衛,他的太監身份,早該在第一日就被查到。孝昭皇后雖堅烈,但她與本公主本無仇怨,既知道自己清白仍在,為何還會以死鳴冤。但後來,本公主忽然想明白了。”
“楚合,你不打算給你姐姐的死一個交代嗎?”
楚合臉色終於變了,脫口便道:“昌平公主這話是何意?彼時阿姐冤死,賤妾傷心欲絕,幾欲隨阿姐而去,公主的意思,難不成阿姐是賤妾害死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