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露餡
蔣承澤一覺醒來,居然很難得地看到言式還睡在身邊。
言式睡覺老實的可怕,跟昨晚的姿勢一模一樣,被子平整,完全沒有翻身壓出的褶皺。
“醒了?”言式起身,幅度不大地放鬆身體,“吃什麼?”
蔣承澤把胳膊枕在腦後,眯起眼,“能吃你嗎?”
言式掀被子下床,“看來手上的傷好了。”
蔣承澤後背一涼,訕笑兩聲,慫了。
洗漱好下樓,言式看着廚房裏的鍋碗瓢盆,很生疏地找灶台的開關,折騰片刻后,果斷放棄,打了叫餐的電話。
以前訓練的時候沒少培訓過生存技能,只是正式接手言家之後,大小瑣事有管家一手操辦,學過的東西全餵了狗,現今言式是連什麼時候放油都記不大清了。
蔣承澤下樓的時候,被桌上的各式菜品嚇了一跳,“這麼豐盛?”
“補償你。”言式說。
蔣承澤笑,“我這麼好打發?”
言式放筷子,“你還想要什麼?”
“多了,”蔣承澤開吃,“你還不清楚我?”
言式知道蔣承澤指的是什麼。
他這人不着四六慣了,說正事也像開玩笑,現在看來,明顯還在在意言式七區的勢力。
言式嘆了口氣,他在七區是有生意,可這點小買小賣,跟三區的產業一比,實在是不配稱作“勢力”,當初在一區跟賽曼說的話水份挺大,多半是為了誆他,看他自亂陣腳。
沒想到一向本分謹慎的蔣承澤,居然主動要蹚這趟渾水。
“蔣助理,”言式重新拿起筷子,“我們這次可真是來度假的,”他直視蔣承澤的眼睛,一字一頓,“好好玩。”
一直本分下去不好嗎?不該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也要裝不知道,該知道的,就算晚點知道也是一樣。
道上的規矩不多,臟事大家都做過,可有一點,要是稍稍不慎,就要把命搭進去的。
那就是,永遠不要暴露自己的目的。
蔣承澤,這種低級的東西,還要我再教你一遍嗎?
桌上菜肴的香氣隨着溫度的消逝漸漸揮發殆盡,蔣承澤一顆心如墜冰窟。
該死,太得意忘形了。
這幾天他跟言式朝夕相處同榻而眠,離了血雨腥風,就像對普通的情侶,本以為大概能把言式那顆石頭心焐熱些許,可他卻忘了,十年陪伴,他為言式出生入死,多少次鬼門關外徘徊都尚且打不破的防備,這區區幾天,幾句情話,幾點關心,又何嘗能取得什麼改觀。
蔣承澤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天真。
玩什麼感情遊戲?能輕輕鬆鬆騙過幾個無腦女人算得了什麼?
那可是言式啊,絕頂聰明的瘋子。別說三區,恐怕全十區都沒有比他更狠的人了。
不提蔣承澤最終能否得到言式的心,就算得到了,該殺的言式也照樣下得去手。
自己一步步的精心策劃,在言式這裏恐怕只有被一眼洞穿的份兒。
這麼多天,大概對於言式來說,就是陪個小孩玩了一遭的過家家。
蔣承澤深深地吸氣,片刻,他起身,筆直如松地站着,右手握拳,手臂攔在腰腹處,低下了頭,“言先生,是我逾越了。”
言式平靜如水的眸子輕描淡寫地劃過蔣承澤緊繃的身子,“這麼緊張做什麼,我還能吃了你?”
他拿筷子敲了敲桌面,“坐下,吃。”
蔣承澤食不甘味地吃完了一頓早餐,收拾好桌子時言式已經拉開了大門,“我得出去一趟,你自便吧。”
踏出一步,突然回頭道,“對了,度假得有個度假的樣子,成天窩在房子裏有什麼意思,”他言畢抬下巴指了指蔣承澤的手,“病人要多活動才好得快。”
蔣承澤點頭,目送他出去,想了想,簡單收拾下自己,推開了門。
言式包紮技術沒得說,非但沒影響美觀,還給蔣承澤平添了幾分血性。
打發掉最後一個上來搭訕的,蔣承澤一抬頭,竟然到了診所附近,索性進去看看。
醫生技術差得挺出名,診所門可羅雀,聽見腳步,醫生興沖沖地出來迎,看到是蔣承澤,笑得愈發高興。
“你怎麼來了,複查啊?”
蔣承澤訕笑,“複查就免了,找你聊天兒。”
醫生在他進來后掩上門,蔣承澤無意間側身,醫生袖中有銀光一閃。
他近乎是條件反射地向後猛退幾步,下腰躲過直逼喉間的刀子,身子順勢后翻,一腳踢飛醫生手裏的手術刀,穩穩落地起身,兩指一探,刀子正正落在指尖。
“拿這種小孩子玩具就想殺我?”蔣承澤偏頭微笑,“賽曼腦子裏進屎了么。”
醫生猛地單膝下跪,“少爺。”
蔣承澤俯身,拿刀尖抬起他的下巴,“知道我是少爺還敢試探我?”
醫生驚懼地吞咽唾沫,“我,我不敢確認……之前我把暗號藏在了石膏里,可打了很多次電話都沒有得到您明確的回應……”
蔣承澤突然捏緊了刀柄。
“你剛說什麼?”
醫生渾身顫抖,“我我我,說我不敢確定……”
“別他媽講屁話!”蔣承澤一腳踹在他肚子上,“你說你把暗號放在哪了?”
“石,石膏……”
蔣承澤耳邊一陣轟鳴。
言式幫他換藥的樣子還歷歷在目。
“媽的。”蔣承澤低罵,纖薄的金屬在他手中變形,陷入血肉,溫暖微惺的液體淋漓指間,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淋漓他的全身,停止他的呼吸。
蔣承澤奪門而出,醫生望着陷進地面一寸的刀刃,過了許久,才騰出力氣抹去臉上的冷汗。
蔣承澤一遍遍播着言式的電話,無人接聽。
他無頭蒼蠅似的找遍了周圍的小店,慘白的臉色嚇壞了店主。
“要報警嗎?是不是愛人不見了?”
蔣承澤苦笑。
不是愛人不見了,是愛人恐怕要取他小命。
被問了這麼一遭,蔣承澤倒是冷靜了些,找了塊高聳的礁石坐下,很深地嘆了口氣。
他不該這麼驚慌的,這麼多年,他什麼危險沒遇到過,怕什麼死。
只是還有些不甘心吧。
他想轟轟烈烈的死,最好能慘烈一點,慘烈到,讓言式能深深地在心裏記一輩子。
而不是窩囊地作為一個露餡的卧底,被組織底層的小嘍啰們玩|弄侮辱,死不瞑目。
落日將最後一束光芒匿進遠處的海平線,蔣承澤仰躺在岩石上,突然被泥沼般的疲憊吞沒。
他像是在危險重重的深林里奔襲的旅人,高度神經緊張,想活命,卻總是找不到出口。
臨到死了,反倒是放鬆了。
太累了。
鈴聲突然打破靜寂,蔣承澤驚了一下,腦子空白盯着腕上的便攜終端許久,才緩慢倦怠地點開。
言式的聲音傳過來,氣息隱隱有些不穩,“來接我。”
蔣承澤條件反射地翻身而起,躍下礁石,“定位發我。”
他順着地圖全力向言式的方向奔赴,忍不住自嘲,自己真是賤的,被賣了還替人數錢說得就是他。
言式居然在七區的紅燈區,深更半夜,街上人來人往,他就蜷縮在路邊,可憐地靠着一根髒兮兮的路燈桿。
蔣承澤小跑着脫下外套,單膝跪下,將言式整個裹好擁進懷裏。
言式睜開緊閉的眼,幾縷濕發狼狽地貼在臉頰,唇角破皮,右邊顴骨有淡淡的青。
“我來晚了。”蔣承澤內疚地說。
言式搖頭,“來了就好。”
蔣承澤把言式扶到背上,背着他慢慢地走。
他沒問言式究竟發生了什麼,言式也沒提起通訊記錄里多出的二十幾條未接,長年的默契讓兩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
蔣承澤難得地覺出些許的滿足來。
其實,很多事情沒有那麼重要的。
生與死,是與非,不糾結,就能活得瀟洒死得釋然。
蔣承澤其實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
他恨賽曼,本來可以輕鬆逃出言家,撂挑子不幹,可為什麼還非留了下來呢。
他跟言式站在利益的兩端,這就是筆永遠談不攏的生意。
代價太大,誰能為了對方真的拋卻一切。
但偶爾有那麼幾次,他跟言式在一起,不談生意,撇開利益,就那麼簡簡單單地做着各自手頭的事,默契地不打擾又暗暗牽挂着,把對方綁在心尖最敏感的那根神經上。
那時候,他真的很高興。
“言式。”蔣承澤很輕地喚他。
“嗯?”
“其實,我很感激你。”
言式很久沒說話,片刻,盡他所能的溫柔道,“瞎想什麼呢。”
蔣承澤背着言式一直進了浴室,頭一次乖巧的主動離開。
言式出來的時候,看見蔣承澤心事重重地坐在沙發上,手掌上鮮紅的一片。
拎着醫藥箱下樓,面對蔣承澤在茶几上坐下,“手傷着怎麼還背我走那麼遠的路?”
蔣承澤吶吶地嗯了一聲,看言式熟稔地清理,包紮,然後緩緩地抬頭跟他對視。
要來了,蔣承澤想。
做足了心理建設,準備一切坦白從寬,卻聽言式道,“下次小心。”
蔣承澤幾乎被他的態度折磨得崩潰。
剛纏上紗布的手卻被言式突然握住,緊接着,側臉一暖。
言式的指尖極盡溫柔地劃過他的眼角,在蔣承澤驚愕的視線中傾身過來。
那是種保護的姿態,言式雙臂攬着他的肩,手在他背上溫柔的輕拍,“在緊張什麼?”
蔣承澤閉着眼貼在言式胸口,鼻尖是他身上清新的沐浴露香味。
總是搞砸,一在言式面前就處處露餡,苦練的情緒控制全餵了狗。
言式沒有逼他非說不可的意思,只是抬手將手指埋入他的發間,“別怕。”
蔣承澤強迫自己思考。
他不相信言式會放過一個手掌大權而且在言家潛伏十年的大毒瘤。
難道他還不知道嗎?
蔣承澤伸手緊緊抱住言式,強壓出個失落的語氣來,“我以為……你不需要我了。”
言式低頭跟他對視,漂亮的眼睛看不出深淺。
“怎麼會?你可是……我最信任的助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