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一章 女子
這話問出去,不見有人答應,只是那隱隱約約的哭聲已停了,那女子也回過頭來,不見有進一步的動作。見那女子暫時停下了輕生的動作,蔣溫倫跟着也鬆了一口氣,然後開口說道:“姑娘不要害怕,我非是歹人,若姑娘有為難的事情,不妨如實說給我聽,凡是我所能幫到的地方,無不竭盡全力。”
這幾句話一說出去,使聽看見那女子露出一副嬌怯的模樣,以脆嫩的口音答道:“承蒙先生的好意,願竭力幫我,但我是生來是個薄命的人,就得先生幫助,也只能舒緩一時,長此以往,仍是這般光景。”
“看先生的打扮,像是過路的人,大可不必憐惜我這一條賤命。我左思右想,還是拼着一死,來得乾淨,免得在這世上終日受人欺負。”
蔣溫倫一聽這女子談吐,便覺得這女子伶牙俐齒,嬌|啼婉轉,言出有序,盪魄銷魂,又看着女子一身的綢緞,不像是沒有來歷的人,心裏便暗暗想到:這樣花容月貌的女子,便是嫁了一個拙夫,想來也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到底是有什麼委屈,以至於這黃昏時分,在這人煙稀少的地方哭泣尋死呢?
“更何況聽這女子說的這番話,不像是小戶人家的女子,小戶人家的女子,見了陌生男人,說話不說扭扭捏捏,也絕對沒有這麼落落大方。但如果是大戶人家的女子,又豈有入夜時分,獨跑到這荒郊野嶺來的?”
“若為尋死而來,何地不可以尋死,非要到這裏來呢?這女子的來歷,只怕有些蹊蹺。我何不小心盤問她一番,看她怎生答應?”
蔣溫倫尚在思索之間,那女子已接着哀啼道:“我若不是因為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尋死也用不着躊躇了。我這樣苦的命,死了不算什麼,懷中的胎兒沒有罪過,不應該跟着把它性命斷送了。”
說罷,又嚶嚶哭泣起來。蔣溫倫見狀只得勸慰道:“姑娘徒然悲傷,卻也沒有什麼用處。請問姑娘貴姓?家住何方?究竟為什麼事情,到此欲尋短見呢?”蔣溫倫邊說邊走上前去。
那女子背靠橋柱坐着,此時雖然已經日落西山,看得不甚分明。但就藉著這滿天晚霞,就能看得出這女子身材窈窕,舉止風流。頭上青絲,蓬鬆覆額,雖看不清容貌怎樣,然而就憑所見的,已足以使人怦然心動了。
那女子見蔣溫倫走近面前,隨即抬起頭來答道:“這荒郊野嶺,入夜時分,我一個婦道人家,出來拋頭露面,已經是有辱門風,我怎還敢厚顏將娘家的姓氏說給先生聽呢?翁姑、丈夫都凌虐我,不將我當人看待,我原本是不妨將婆家的姓氏說給先生聽。然而說給先生聽了,也沒有用處。”
“與其這樣,還不如存一點厚道。我的命已苦到如此地步,並且已是快要死的人了,犯不着揚人之惡,加重我自己的罪過,來生更受苦報。至於先生問我究竟為什麼由,傷感若此,我不能不將大概情形說出來。不然,也太辜負先生的一番盛意了。”
“小女子今年一十九,我父親、哥哥,都是讀書有功名的人,我婆家也是詩禮之家。只丈夫不爭氣,因生長富厚之家,不知銀錢艱難,不識人情刁鑽。從去年我到他家起,初時一二個月內還好,白天不大出外。”
“就是外出,一到黃昏,就得回來。兩個月以後,不知如何結識了地方上幾個不成材的人,終日吃喝嫖賭,無所不為。越鬧越糊塗,時常不回家。家裏怪我不會伺候丈夫,不能得丈夫的歡心,所以才落得如此地步。”
“在娘家未出閣的時候,家父就對我諄諄教導,出家的時候,家母又叮囑了一番,我何嘗不想盡心侍奉夫君呢?無奈那沒良心的人,天生就是喜新厭舊的人。我除了哭勸、哀求以外外,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以為我好言相勸,我那夫君終會回心轉意,哪知那沒良心的人,我越是向他哭勸,他越是討厭我,整日整夜的在外嫖賭,一連三五日不見他的蹤影了。”
“家裏大人因此大發雷霆,說他的兒子原是極老成極規矩的人,從來不在外面胡行亂走的,只因討了我這個不賢良的媳婦,將他兒子逼得不能在家安身,只得去外面藉著嫖賭解悶。”
“請先生替我說一句公道話:我就是容貌醜陋,性情惡劣,何至於逼得丈夫不能在家安身?況且丈夫去外面嫖賭,在自己父母娘親手中拿不着銀錢,將我所有陪嫁過去的私蓄,一股腦兒用盡了”
“現成的銀兩用完之後,還嫌不夠,把我陪嫁的金銀首飾,揀好的拿去變賣,連問也不問我一句。我為怕他生氣,想借這些事挽回他的心意,件件依他,看他要多少銀錢,我便給他多少銀錢。”
“我這麼做,一開始也只不過想圖他一個高興,對我回心轉意,不忍再去外面胡作非為,整日不回家裏。
“哪知家裏不講情理的大人,反怪我別有用意,成心要丈夫去外面胡鬧。原來只罵我的,至此更動手打起我來了。翁姑打媳婦,做媳婦的自然只能受着,哪裏敢違抗呢?翁姑見我跪着不動給他們打,不說我懂禮有孝也就罷了,倒罵我不動是和他們犟着,打的更加厲害。”
“我見跪着不動有罪,就起來走開,卻又罵我目無尊長。小女子雖然不才,但也自忖自小長於詩書之家,如今落到如此天地,也只好自怨命苦,不能怨翁姑、丈夫不好。”
“想不到那沒良心的人,無論給他多少銀錢,不須幾日工夫,就嫖賭得沒有了。不到手中沒了錢,也不回來。我陪嫁的銀錢,首飾是有限的,怎經得起他這樣泥砂不如的使用呢?”
“我手邊有的時候,他一開口,就如數拿給他。手邊一沒有了,教我去娘家設法,何能每次都能如願?我給的少了,或給的遲了,他也由不高興變為責罵,責罵之後,便動起手來打我。”
“可憐我一個終身不出閨門的女子,身體又素來孱弱,不但沒有反抗他的力量,連躲閃也躲閃不來。近來知道我有了身孕。若是尋常人家見媳婦懷了孕,舉家都應該歡喜慶幸,叫媳婦好生調養。”
“惟有我的大人不然,硬說我懷中的身孕,不是他兒子的骨血,將我吊起來拷打,問我究竟是和何人通姦。”
“唉,這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娘家也是書香世家,一向謹守自身,看重身前之名,丈夫變成如今這番模樣,我已覺得難堪非常,又豈肯自尋煩惱,再干這種辱沒家聲的事呢?”
“我也不知道我家大人、丈夫,前生和我有什麼冤孽?有多大的仇恨?任憑我如何解釋,發什麼誓願,只是咬緊牙關,說不是他家的。”
“我要他兒子自己憑良心說,那東西確是沒有良心的人,板着面孔不做聲,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我家大人見他兒子這樣。更說我和他人通姦。每日朝罵暮打,吃沒飽的給我吃,穿沒好的給我穿。”
“我忍氣吞聲過到今日,連那沒良心的人,今日都說出我的身孕,不是他骨血的話來了。我實在不能再忍了,問他不是你的骨血,是誰的骨血?我半年之內不曾回娘家,也不曾離你家的大門,有什麼人能飛進來和我通姦?你雖說在外面嫖賭的日子多,然而手邊沒了錢的時候,歸家向我要,哪一次不在家中歇宿?”
“這如何能說懷中身孕不是你的?但人既不要天良,便沒有不能做的事情,也沒有說不出的話。他是我的丈夫,他要咬緊牙關這麼說,我就是有一百張口,也分辯不了。”
“做人做到了我這種地步,活在世上,除了受罪而外,還有其他什麼念想呢?萬不得已,只得趁他家人都睡了的時候,悄悄的到院子裏,打算懸樑自盡,拼一死了卻前生冤孽。”
“哪知道苦命的人,連尋死都不能如願。他家當差的,早不上廁,遲不上廁,偏巧在我正套好繩索,剛將腦袋伸進圈裏去的時候,那當差的擎着一枝蠟燭走進來了。”
“見我已上了吊,一邊大聲呼喚,一邊把我解救下來。我家大人從夢中驚醒,到院子裏一看,登時怒火衝天,罵我有意害他家遭人命官司。一人拿了一條鞭子,將我按在地上痛打。”
“兩個人都打得精疲力竭了。就逼着我立刻回娘家,不許在他家停留。要尋死也得去外面尋死,死了不干他家的事。我說:我娘家雖是我生長之地,然而我在娘家一十八年,不曾在外面走過幾次,出大門就不認識路徑。”
“便是嫁來這裏一年,也不知道大門外是什麼情形?這時叫我回娘家,不派人送我,我如何認識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