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淡月(二)
高聳如雲的參天巨樹蔭蔽中漏出了幾分陽光,隔着這些縫隙所窺探到的天空着實渺小,但逐漸泛黃的枝葉隱然昭示着秋日將盡,冬季將臨。
那是一個艱難的時節。
“車隊,下一個標記點停車整頓,我們要進籬笆了。”萊恩一手操着方向盤,眼睛盯着前方一絲不動,哪怕是崎嶇窪路帶來的猛然一震也沒令這個老練的履帶輸送車駕駛員有絲毫偏移。
萊恩扣下肩膀旁的步話機,回復道:“收到。”隨後拍了拍副駕駛。說道:“把鎚子給我。”
“看着,操縱桿要這麼處理。”萊恩擎着鎚子,叫着嘴裏鬍鬚都沒長齊的副手好好看着,緊接着往光憑手力根本難以掰動的操縱桿狠狠來了一錘,履帶車頓時發出一陣牙酸的齒輪“嘎吱嘎吱”聲,隨後車速跌到了20公里每小時。
“主耶穌啊,要是我們的坦克也是這樣換擋,那該怎麼好?”年輕的副手哀嘆了一聲,手搭在車窗邊,看着路邊野蠻生長得能把履帶車遮住的綠植,但是副手再好奇也不會搖下車窗去手賤摸一摸。因為所有的波塞冬運輸隊員的第一課就是嚴禁途中開窗。
波塞冬的半月灣基地位於墨西哥灣中,離廢土本土頗遠,產自總基地的大宗物資只能通過海運先行轉送至梅波特基地再用各式履帶車輛繼續北上,使用履帶車輛的原因當然不是波塞冬們閑着發慌想要復古,而是長達六十年無人維護的道路系統已經徹底崩壞,稱之為路的通道無非是用重型車輛強行碾平的土路罷了,一旦遇上南方雨季便會化作汪洋,屆時所有輪式車輛都會陷在淤泥里動彈不得,而物資輸送不管冬夏都得硬着頭皮干,好在波塞冬在創立之初就思慮到了一點,儲存了數以千計的履帶、半履帶車輛,組成了運輸隊的中堅力量。
萊恩嗤笑地把裝甲風擋拉了下來,只留下的狹窄的觀察口,行駛了幾千公里,他只會在拐彎或者隊伍重新編組時才會放下甲片。坦言之,這副厚度才5毫米的玩意只夠擋住三百米開外襲來的子彈,但好歹也是點防禦。這是駕駛員的第二課,始終放下裝甲風擋。
接連一上午、一下午的枯燥旅途,加上極其糟糕的路況,運輸隊着實不是個美差,即便是在運輸隊裏老資格的萊恩也時不時和副手搭話解解乏。
“走完這趟,嗯,你小子算是走完了一次長途,怎麼樣,覺得外邊的花花世界?”副手吉斯敬了煙來,萊恩美滋滋地吸了一口,說道。
如同每一個跑過長途的波塞冬司機,吉斯一口被煙熏黃的牙,他砸了咂嘴,回想起十幾天在號稱是南方最繁華的瀑布城(夏洛特)歇腳的那陣子,比起波塞冬嚴格到嚴苛的管理,南方城邦無疑是天堂。至少可以拋開基地里永遠撲克臉還不允許離婚的配偶,花上兩包煙就能在煙花柳巷找上豐滿乾淨的姑娘來幾發。
有些事情一帶上目的,就變味了。
“不算差,不算好,下一次任務希望能有我。”
長距運輸任務當然是季度性,發送一個百輛運輸車隊非常消耗資源,不說承載着的大批軍火惹人眼紅,單單是費去的油料就很令人頭疼了。車隊的出發點是梅波特基地,終點是瀑布城,沿途據點雖然提供補充,但掏錢可還是波塞冬,甚至波塞冬提前放置在那兒,讓土著加以看管的油站,至於薅羊毛,那就是沒法管了。
萊恩所在的車隊有七十餘輛重載集裝箱式履帶車、二十二輛輕型高底盤卡車、十五輛步戰車,以及特別安放在改造卡車上的兩架小直升機。整個車隊有足足五百多人,一次最大攜運1700噸貨物,減去中途消耗,最終抵達能帶去1500噸。全是實打實的軍火。
這是一條要人命的路,一天吞金的路,倒在這條路上的車輛加起來突破了百輛大關,尤其是近幾年大規模運輸開展后更是劇烈,為了應對中途拋錨的車輛損失,車隊必須帶上極多的零配件,返程時又是一筆。波塞冬關於這條通向自由聯盟的運輸線的質疑從來沒斷過。
波塞冬不是瞎子,廢土進行的戰爭他們很清楚,掌握波塞冬的將軍們和實權參謀們皆是戰前的軍隊精英,明確理解到有一個盟友的重要性,局限一隅的自由聯盟血戰着新澤西帝國,那個集中了戰前莫妮卡國一大半精粹的獨裁國度。所有人都不清楚聯盟倒下,新澤西帝國下一個征服的目標會是哪裏。
有人希望從海路轉運物資去支援搖搖欲墜的聯盟,現實立刻打了臉,連近海的半月灣基地都免不了海洋突變種的威脅,每個季度損失數十位潛水員才應對住了空腔龍襲擊,想要維持一條繞過佛羅里達半島的海運線,要抽出多少潛港電力去抬升老軍艦?花多少油料和聚能燃料?況且整個東海岸只有長灘城才具有正常的大型船隻吞吐能力,等到運輸艦好不容易開到了東南海岸,沒港口難道沖灘嗎?
至於空運,更是提也別提,先不說波塞冬有多少正常運作的C5、C17,現在連基本的導航都做不到,整個人類世界的衛星在六十年戰爭剛起就被反衛星空間導彈打得乾乾淨淨,那陣子天天都是流星雨,如今所有飛行員都是靠肉眼開飛機,能返回就不錯了,何談千里空運?
算來算去,波塞冬總參部只得選擇陸路運輸這條不是辦法的辦法,去支援前方的盾牌。
當然這些東西都是扛了銀星的人才關注的,像萊恩、吉斯這種服役年齡不超過十歲的戰後公民只了解一件事,那就是波塞冬繁榮強盛,以及跑一次運輸獎勵豐厚。
任何一個正式運輸隊員,完成了一次來回長途運輸,都能獲得一次為期十五天的帶薪休假和相應的物資劵,波塞冬一個月只有兩次休息日,每次只有半天,對比戰前簡直是毫無人道,但是這年頭世界都毀了,講究人道才是不人道。運輸隊的休假是實打實去各基地地下療養院快樂休息,羨煞了無數一年到頭也攢不了幾天療養日的普通工人。而物資劵則可以免費獲得波塞冬也嚴格配額的烈酒、糖果、肉類、紡織品等。波塞冬不缺肉,但是味同嚼蠟的海怪肉顯然沒法和小牛排相提並論。
閑扯漫聊了一陣,步話機又傳來了新的指令,兩人立刻放下話頭,靠邊停下車,讓伴隨的步戰車先行通過,再井然有序地開始重新編組,在前方的“籬笆”處,匯聚了幾十輛鋼鐵猛獸。
“46號車,你分配在B區域。”步話機響應着,吉斯半個人探出車窗,盯着前方的引導員,高聲向萊恩報着方向,一點點地在碾地稀爛的路面上逐漸轉進到了車輛圓圈中,組成一道道“籬笆”。也就是由一輛輛履帶車圍圓組成的夜間營地,而步戰車則混雜在車隊裏,與輕型卡車一起開始分配起值班任務。
這一通操作非常耗力氣,硬的要命的操縱桿用鎚子換擋就是個力氣活,還得時刻盯着爛泥路面再精準倒進規定的停車位,這是個技術活。車隊圍成幾個“籬笆”便從下午四點能見度不錯時搞到了晚七點。夜幕降落在這片被人工燒平的空地上,車輛大燈節節開啟,宛如一條白金色巨龍。
“見鬼,又是腌菜。”萊恩無語地看着飯盒,米飯上鋪着厚厚的墨綠色腌菜,散發出一種不太友好的氣息。在野外露營時,車隊任何人不允許擅自下車,尿也尿瓶子裏,餐食要麼吃罐頭,要麼由專人統一派送,嚴禁下車。
“我喜歡腌菜,這東西吃着很香。”吉斯大口大口吃着,鼓囊着嘴道。
萊恩煩悶地把飯盒推給沒見過世面的副手,把腳擱在方向盤上,拿過中午吃剩的罐頭,吃着冰冷油膩的豬肉豌豆。獃獃地望着車窗外的月亮,想起基地里相伴過了十年,波塞冬標準的寡言少言的妻子和兩個孩子,至少他自己在外頭把苦頭吃了,就能每年讓孩子們去到總部得到更好機會。
夜迅速寂靜下去,外頭的夜風吹得車窗“剝剝”響,吉斯裹着軍大衣睡得死沉。透過車窗,萊恩能看見外骨骼裝甲巡邏隊,一輛步戰車慢慢地開過。倦意漫上了眼皮,萊恩靠着車門,手抱着步槍,漸漸地睡着。
而在這座燈火通明的營地,自然有無數雙暗地的眼睛,在注視着。
營地車輛的紅外生命探測儀一遍遍輪轉掃過,但一遍遍地忽略過冷血生物,或者是渾身塗抹着礦泥的熱血生物。在波塞冬運輸隊的尋常一夜裏,在一如既往地下意識忽略掉自身價值的夜裏,已經有太多人決定鋌而走險。
潛藏在密林里的土著們,忘記了身上匍匐着的蚊蠅,忘記了身下污水橫流的淤泥,他們懷抱着簡陋無比的槍支,他們有的,只是自己的血肉之軀,但是這不重要,他們知道為何而戰。
在這個新時代里,只剩下了獵物與獵人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