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三章.淡月(一)
“這不一樣?”
“能有什麼不一樣的?”阿斯特麗德嗤笑道,手背在身後,微微前傾,不屑道:“難道他們還真能三個腦袋四個肩膀六條腿?那好,我叫士兵們多帶兩顆手雷就可以解決的事情。”
“我們都是經歷過世界大戰的人,幾百個特戰部隊有什麼了不起的。”
施里芬一點也不生氣,只慢慢地吐出兩個字眼:“第71遊騎兵團。”
“這支才800人的傘兵改變了戰爭進程,沒有他們奪取埃本·埃馬爾要塞並堅守到援軍,盟軍會多遲滯48個小時以上,這點時間令缺口堵上,你知道是什麼結局。”
“那他嗎不一樣!”阿斯特麗德憤怒道,“懷疑不是借口,無知不等於無畏,要是所有戰爭都要打探地一清二楚才能進行,就不會有什麼戰爭了,全部學數學過家家就行了!”
“行,行!”施里芬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糾結下去,只最好補了一句:“對付未知來源的玩意謹慎些。”
“我會有機甲碾死臭蟲一樣處理掉他們。”阿斯特麗德做了一個橫指抹脖的動作,接受了戰前最正規軍事教育的女校官秉持萬事萬物一發炮彈解決的態度,假如有什麼沒弄乾凈,再來一發就是了。
兩個人的研討會很快不歡而散,阿斯特麗德爬上防空塔頂樓,在那些巨大的雙聯裝電動高炮的陰影下,她點燃起一根香煙,默默地注視着煙頭逐漸燒進去的火苗,突然笑了一下,大概是明白了自己是什麼個火爆脾氣,所以在軍官團里永遠幹着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衝鋒破盾的矛錘是她,殿後斷尾也是她,彷彿阿斯特麗德·約瑟芬是個萬金油,又能美名其曰好戰狂,多好的借口。
“去他嗎的。”阿斯特麗德瞟了眼門口欲言又止的衛兵,狠狠地把煙頭往樓下一甩,期待着有一聲巨響,然而什麼都沒有,風依舊在,海依舊在。
於是,她很自然地想起了那片海。
六個月前,波塞冬半月灣總基地。
火花如瀑布般傾瀉直下,修長狹窄的船殼邊到處搭滿了腳手架,焊工們正如工蟻般爬上爬下地對潛港軍艦進行例行維護,說是例行維護其實也與大修沒兩樣。能在半月灣海底船塢中的艦艇無不是戰前莫妮卡國海軍中性能最好的一批,但再好也頂不住時間的考驗,六十年過去,大概每一寸鐵皮都長了銹,等着噴漆磨砂,許久不曾開上汪洋的軍艦們像是統治着波塞冬的將軍們,垂垂老矣。
剛蘇醒過來后經過巴拉頓號貨是件那麼一遭,阿斯特麗德很快博取了第一筆軍功,在等着調去本寧堡基地前的幾天裏,阿斯特麗德造訪了每一個重要潛港船塢和半月灣軍工廠,即便是長腿如她,也沒能走遍這座龐大的水下基地,但是有些地方,她總是看見並記住了。
剛醒來那會兒,她認識的無非是老師威廉姆斯中將、小奶牛帕特洛·波莉,以及一干倖存自巴拉頓湖貨輪上的特戰隊士兵們,中將諸事纏身,就算有時間抽出來,也多半是由阿斯特麗德推着輪椅在海底療養院中絮絮叨叨地懷念半個世紀前。這麼說起來,八十歲和一百二十歲,差距突然消失了,兩個脖子都埋進土裏的老混蛋。阿斯特麗德不無調侃地想,但是她立馬會憂傷地想起一件事,那個風華正茂的中將已經變成垂垂老矣,而她依然是青春靚麗的女軍官,一個囚禁在豪華辦公室里不享有自由,一個戴着大檐帽長着螞蟻腿四處溜達闖禍。
這麼比起來,她又是幸運的。
那陣子,阿斯特麗德往往在瞭望台上一站就是半天,不厭其煩地看着吊機載起鋼板,再由穿着工程外骨骼的工人們呼喊着拿焊槍熔上,在動輒萬噸的煙灰色甲板上,那些76MM速射艦炮小巧地不曾吱聲。
人從長久睡眠中醒來,在短短的一瞬間會搞不清究竟是何時何天,這個尺度放大到六十年,迷糊就會格外長,阿斯特麗德腦海里不斷跳過血與火、風與雨的日子,彷彿迴光返照一般,細細回想着過去八十年的一生,呵,真有八十年了,只是誰也不願意承認罷了。
生於北歐,阿斯特麗德童年的記憶里罕有父母,在遼遠無際的冰川旁,許多天都見不到其他人,冒着硫磺味的噴泉成了她洗禮的回憶,隨着逐漸長達,她漸漸意識到戴着圓框鏡的外祖父因為她束縛在了一間木屋中,再寬廣的世界對於一頭鴻雁來說都是渺小的,於是在某一天,她得到了一紙訃告,並得到了千里迢迢而來的父母,和另一個陌生的親人。
那是她弟弟,凱斯,凱斯·約瑟夫。
在潛港的日日夜夜裏,阿斯特麗德把下巴擱在欄杆上,椅子旁放着兩箱酒,她一邊努力搜索着弟弟,一邊想起北歐的一個傳說,帝國驕傲的女武神為了尋求巨人的幫助,情願被醜陋的歌利亞幹上四天四夜。
那他嗎會是我嗎?阿斯特麗德灌下半瓶酒,跳起來大喊道:“Eureka!”
草原啊,草原。
遼闊的草原。
可惜她手上沒有稿紙。
蒙大拿州看起來與北歐無甚二樣,只是一個是寂寥藍靜一個是干皺沉默,阿斯特麗德變成了強悍的小惡魔,父親手下的牛仔們從逗弄心態,到馬鞭抽過的畏懼,了解到這片土地的主人會是誰,然而他們永遠都不會發自心底地看起一個十來歲的女孩。
很快,他們就感到失去母親的女孩會是什麼樣的惡魔。
阿斯特麗德的名聲傳過半個州時,老約瑟夫終於按捺不住把熱衷打架的長女扔進了軍校,哪怕這是他唯一的血脈也在所不惜。用父親的話來說就是:“你早就失去了評論你母親和你弟弟的權利,你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去吧,去向草原,英雄們。
過去的英雄們。
從軍校到軍隊,一切都順理成章了,槍子比馬鞭有效得多,阿斯特麗德完成了從女孩到女人的蛻變,也完成了日記里那句“該死的約瑟芬,要命的約瑟芬。”
在授銜的一刻,她感覺到過去的自己,又死了。
常言說人不會死第二次,但是阿斯特麗德成功做到了。
她死了三次。
她默默看着潛港磅礴的水下齒輪絞動着的的鎖鏈,由反應堆提供的能源驅動着抬升通道,千萬噸的海水從泄洪口湧進來,頃刻間淹沒了干船塢,然後托起了那條幸運的護衛艦,隔離幕牆后的地勤們歡呼着拋着帽子,慶祝下一艘軍艦浮上水面,尤其順着隧道透進來的陽光,照耀着蝸居的廢土人類,隱在升降台下慘白慘白的白星像是最後的祝福與詛咒,現於光又隱於光。
在通向療養院的海底隧道里,威廉姆斯中將從不會刻意關閉遮光幕,所以老人每一次都在海怪們注視下走向選定好的墓地。阿斯特麗德問過老人,為什麼他不關閉,為什麼他不感到恐懼。在幾十毫米厚度的合金板后,是無數頭宛如神話中的舊日支配者,堅韌如她,瞄上一眼都頓覺冷汗涔涔。
“孩子,當你經過同一條路足夠多次,路上出沒的是郊狼或是野兔,都已經不重要了。”中將安之若素。“重要的是你始終知道終點。”
風將吹散,綠色草原上,
他們豪放的歌聲,過去的歌聲。
是啊,知道終點,也是一種幸福。
阿斯特麗德所定下的終點,駛來了。
秘密會議室中再次人聚一堂,阿斯特麗德戴上眼鏡,遮掩住她佈滿血絲的湖綠色眼睛,教鞭打在投影壁上的鮮紅一點,沉聲說道:“目標吃下了誘餌,我們間諜已暴露,消息已放出確認。高空無人機探測到在DY21運輸隊回程途中出現了人員調動,數量約在兩千人,運輸隊預計進入伏擊圈……”
所有人都抬頭看向了時鐘,阿斯特麗德淡淡道:“預計時間,明天夜間11點。”
那是他們的同胞們奮戰死去的時間,阿斯特麗德已然斷下了那支懵懂無知的百人運輸隊的命運。
“第一階段,代號,奧爾,正式啟動。”
將計劃烙印在心裏的軍官們迅速行動起來,通訊、裝甲、後勤、衛生、步兵、空中各個地方的涓流開始向著一個地方匯聚,他們想要融成一股湍流,促使長河改路,流向正確的海洋。
林海夜風撕扯着阿斯特麗德鬢髮,提醒着她夜深,該回,阿斯特麗德走回營房,手枕在腦後,沉靜無夢。
時鐘轉向晨五點,第一縷陽光已出,阿斯特麗德在外骨骼整備間中整理最後的約束能量力場,她調節着機甲能源輸出,最終定格在了一個危險的數值上,59%,趨於臨界值爆發值的前一絲,在這個尺度上,她揮出的槍戟最有力,成為一朵煙花的可能也最大。
宣洩而出的陽光刺進了她的眼瞳,渲至金黃,阿斯特麗德心中沉靜。
而留給他們的,僅是戰鬥的榮譽,
和塵土飛揚的征途,
以及通向遠方的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