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聽說周王后乃天下第一賢婦,溫婉雍容淑德兼備,」鮮卑王笑得越發狂野不羈,「要不……」

「豎子可恨!」周王暴吼一聲,目眥欲裂,大手霍然抓緊天子劍,閃電般抵上鮮卑王喉頭。

「王!」鮮卑親衛大軍猛然變色,殺氣直撲而來。

鮮卑王卻是半點驚懼也無,沉穩地微微勾唇,銳利深黑得近乎幽藍的目光直直對上英俊霸氣卻怒火滔天的周王。

「王姬,抑或王后……周王,你說呢?」

周王憤怒痛恨得臉龐扭曲,有一絲說不出的可悲……

——周頌猛然醒來,只覺喉嚨隱隱刺痛起來!

「咳咳咳咳……」他鼻音濃重地重重咳了幾聲,僅着一件白色短袖T恤的強壯胸膛微微起伏着,暴露在空氣中的臂肌隱約凍出了小小的雞皮疙瘩。

這才發現昨晚不知何時下了大雨,質量優良的帳篷阻絕了水氣,卻抵擋不住急遽下降三五度的低溫,他又仗着自己身體好棒棒,所以睡前嫌熱地脫掉了薄毛衣……

在南極零下四、五十度都還是生龍活虎的周頌,卻在花蓮的冬夜感冒了。

他揉着發沉暈眩腫脹的額頭,坐起來發懵了好半晌……夢境已忘得七七八八,唯有「媽的老子吃了滿口沙」的依稀印象。

黃沙漫天……

是十天前他還駐足逗留的撒哈拉吧?

離開沙漠的前一晚,他喝着每年僅有數周果實成熟期所釀造出的阿瑪魯拉(Marula)果酒,香氣馥郁絲滑圓潤……但想醉卻醉不了的滋味最是熬人。

「我想回去找她,」他一頓,聲音低下來。「但我也怕回去找她。」

他深愛的女人,卻不再稀罕他,更糟的是他居然連挽回都不知道該怎麼做?

以前的鹿鳴有多獨立,多讓他感到省心省事,現在就有多不需要他……

「——無論路途再長,走到盡頭,總有一口井在那兒。」

阿德雷意味深長地對他說了句圖瓦雷克的古老諺語,然後,又灌了他更多的阿瑪魯拉。

第二天他是躺平被駱駝扛出沙漠的,隨身行李上頭系了個羊皮酒囊,那是位高權重的阿德雷媽媽隨身的酒囊,上面還掛了張布條寫着一行氣勢洶洶的「帶它去,如果你的女郎還願意灌醉你,那還有救!」——他啼笑皆非,心裏卻是一陣溫暖,雖然那幾日被阿德雷媽媽修理了一頓,狠狠地告誡他,一個男人要是連取悅自己女人的本事都沒有,拿去填井都嫌髒了井水。

想到這裏,周頌猛然醒覺,看了腕際的表——七點零八分?!

怎麼一下子就睡到這麼晚?他本來預想好,今天六點起床,飛車到鎮上去幫小鳴買早餐的。

雖然他最美好的設想是親自下廚露一手,用自己繫着圍裙的暖男魅力和精妙絕佳的手藝俘虜她的心,但也知道此時此,,以上念想純屬做夢。

周頌匆匆抓過皮外套穿上,一出帳篷后就忍不住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

民宿大門緊閉,他也不知該失落還是鬆口氣——但起碼她還在。

他無視頭重腳輕,熟練地用礦泉水洗漱完,取過鑰匙上了車,小心翼翼發動車子……

屋內的鹿鳴捧着一馬克杯的速溶熱咖啡,面露沉思,無視外頭的引擎聲漸漸離去。

姬搖阿姨真的消失很久了,久到她有點擔心。

她放下了咖啡,開始對着空氣試着叫喚。

「姬搖阿姨?王後娘娘?娘娘大人?大美人兒?」

……良久無動靜。

鹿鳴不禁有些失落,嘀咕道:「阿姨,你真的生我氣了喔?不是說好要做彼此的天使嗎?以前陪我看月亮的時候,叫人家小甜甜,現在新人勝舊人了,叫人家牛夫人……」

「哼!」空中隱隱掠過一聲冷哼。

她眼睛一亮,環顧四周,臭不要臉地咧嘴笑。「我就知道你最愛我了,我那麼可愛。」

本以為姬搖阿姨會忍不住現身吐槽她的厚顏無恥,可在那聲鄙夷過後,還是久久等不到那個優雅雍容的身影出現。

「阿姨?哈啰?」

……但鹿鳴已經很滿足了,她眉眼彎彎地對着空氣說起話來。「阿姨別生氣了,你都看幾千年了,應該早就見怪不怪,反正男人和女人之間不就是這麼回事嗎?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不樂意了便一拍兩散,這年頭誰沒了誰還不能活呢?」

在鹿鳴看不見的地方,姬搖王后怒其不爭的眼神逐漸轉為恍惚迷茫。

是嗎?如今,已是這般光景了嗎?

從一而終,夫義婦順,信諾愛重,合兩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濟後世……已然不再是鐫刻在骨血魂靈中,必信必守,重逾泰山九鼎的金科玉律矣?

千年歲月漫長,她等了一年復一年,一朝又一朝……自周朝以降,三千多載以來,見繁盛步入衰亡,戰事征伐,無數百姓的愛恨與生命被踐踏成泥。

有時,她覺自己已司空見慣至麻木不仁。

——這世上哪裏有那麼多的是非可分、恩怨能斷?又何來的人人大仇皆得報,心愿盡得償?

而姬搖有時亦在想,自己為何還要等?

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

大王攜管夫人出征,刀山血海中,陪伴他的卻不能是她。

她是王后,只能賢德,不能妒怨……

儘管日日夜夜,她獨枕孤衾,聽着更漏直到天明,心裏空蕩身邊發冷得厲害,一旦東方雞鳴,她卻還是得再從容起身,完美武裝起周王后的威儀,去和那些朝臣周旋,去想方設法確保大王征戰四海八荒的途中,糧草盔甲兵器醫藥輜重能供應充足。

她總是想着,再咬一咬牙,再多省點兒,多熬點兒,兵強馬壯的大王很快就能掃盡妖氛收服蠻夷完成霸業……然後,他就能回來了。

她一直等,一直等……

等到一顆心搖搖欲墜,最後能聊做憑藉的,也唯有自來威嚴深沉霸氣卻寡言的大王,臨別前眼神溫柔耳根微紅地,低聲對她說的那一番話——「……待孤回來,同王後生一個承繼孤江山的大兒,然後你再為孤誕下個與你生得一般無二的小王姬,你我夫婦齊心,嬌慣她成這天下最尊貴寶貝的小女孩兒,孤會為她備上九州島為嫁妝,挑上一個最好的兒郎做咱們的女婿,生一大堆粉妝玉琢的小娃娃孫兒。屆時孤老了也打不動仗了,孤陪你跟小孫兒們玩騎馬打仗……」

「等孤平定赤戎,孤一定回來。」

「王后……搖兒,等我。」

姬搖王后蒼白得幾乎透明的婉麗面容透着銘心刻骨的凄艷懷念,她早已隨着肉體腐朽而去的心臟在這一瞬卻依然怦然激蕩……

——死在三千多年前,可今時今夕,她猶在苦苦等候着心愛的丈夫歸來。

她透明的手捂住左胸處,那裏還隱隱發燙,她感覺得到大王還在某一處,也許是某一世等待着與她團聚……

他答應過她的。

大巫也向她以血誓保證過,只要大王血脈尚存,她定然還有和他再相見之日。

可是她真的等了太久太久,等到白雲蒼狗,滄海桑田,骸骨已化土成塵,魂靈千瘡百孔,然大王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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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是件小事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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