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女怨(六)
一間醫館裏面很是清靜,只有一位貌美的小娘子和一位書生打扮的相公陪着,對面坐着的是醫館的主診大夫。
江文柔情蜜意地看着身邊的人崔冰珍,向大夫詢問道:“大夫,我娘子的這脈象如何?她腹中的胎兒狀況可好?”
大夫沉了沉眉,依照這位身懷有孕的年輕婦人脈象來看,虛弱乏力,很難感知到其脈搏,幾乎如死人一般,但其腹中胎兒卻是十分活躍。
再看其相貌,面色紅潤,身材勻稱,不見一點重病之人頹敗之色。
大夫從醫幾十年還從未看過這等脈象與面相完全相反的人,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怎麼說,聽其問及腹中胎兒,遂說道:“令夫人腹中之子並無大礙,這些日子只需按時服用安胎藥,即可。”
江文聽了,自然是十分高興,付了診錢后,溫柔地扶着崔冰珍走了。
葯館對面隔着不遠是金陵城最有名的食樓,月流音今日恰好就在二樓坐着,本是為了貪一貪貪口腹之慾,卻不想一口美酒還沒來得及品味,外面人流涌動的街上卻傳來了一股陰氣,而且還是一股帶着極怨極恨極毒的陰氣。
月流音略微皺眉,放下手中的酒杯,朝下面看去,這一看倒是兩個熟人。
負心漢江文和人美心毒的崔——不,不對。
月流音面色發沉,仔細朝下面瞧了瞧。
剔透至凈的琉璃眼,可觀世間萬物,六界之中沒有什麼能夠逃得過她的眼睛。
在這一眼當中,人群當中那位貌美動人的崔府千金崔冰珍卻在一瞬間成了醜陋可怖的女羅剎。
只見她的一張臉,彷彿是從印堂中間分開,一分為二,左邊半張臉定格在崔冰珍本身恐懼扭曲的表情上,眼珠子往外凸出,泛着猩紅的血絲,臉色青黑,透着行將就木的死白。
然而,最為令人驚恐的還是她的另外半張臉,根本就不是崔冰珍的樣子,而是完完全全的另外一個人,清秀溫婉,嘴唇帶笑,看起來溫柔可親,可眼睛卻十分的冷,裏面如血海深淵,定眼一望全部都是猙獰哀嚎的厲鬼骨手。
見狀,月流音很快反應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吞噬。
靜娘在吞噬崔冰珍的魂魄。
而且還不僅如此,靜娘如今佔據了崔冰珍的肉身,同江文歡好,懷有身孕。
其肚子裏面才真正昭示着靜娘的目的,她想讓她肚子當中的鬼子復生。
靜娘當初是已經懷孕超過三月死的,腹中孩兒已經成型,擁有生命體的孩子自然也只有跟着母體死去。
靜娘死時含有極大的怨恨,衝天怨氣之下,吸盡四周邪祟之氣,直接進化成為厲鬼,加之懷有鬼子,鬼力大增,這金陵城幾乎沒有什麼人可以約束得了她。
也幸好,靜娘並未傷及無辜,只是一心尋找負心漢江文復仇。
這也是月流音當初知道靜娘化作厲鬼跟隨在江文崔冰珍身邊,卻沒有阻止的緣故。
只是,不知道在這個把月的時間裏又發生了什麼事情,靜娘居然會吞噬崔冰珍的靈魂,企圖讓鬼子復生。
鬼子復生並不是簡單的投胎再生下來。
人死後,無論生前的富貴貧賤都必須得在陰間受閻王判官審判一切后,走過忘川橋,喝下孟婆湯,才能重新轉世為人。
靜娘的鬼子隨着其母化為厲鬼,不曾轉世輪迴,直接的復生,即使被生下來,也不能夠被稱作為人。
反而是不人不鬼,不為天地所容,同時也會招惹邪祟,很可能會成為邪祟的寄載體,喪失理智,凶性成狂,成為一個邪物。
按理來說以靜娘對其子的疼愛,應當不至於用上這等愚蠢的法子,這也是月流音此刻最不解的地方。
月流音站起身,正欲去尋找靜娘的時候,卻發現人群當中的靜娘不見了。
“師父,你在看什麼?”拿了一大包吃的,剛回來的靖萱看着站在窗口朝外面望着月流音疑惑問。
聞言,月流音回過身在原位置坐下,“靖萱,你可知道最近城西的崔府有什麼動靜?”
靖萱活潑好動,常在這金陵城內走動,若是有什麼小道消息也往往瞞不過她。
“師傅,我確實聽到了一個消息,聽說一個月前崔府裏面鬧鬼,把他們家的上門女婿嚇得噩夢連連,崔家的千金從外面請了一個道士回來,做了一場法事。但是沒人看見那個道士從崔家走出來,不過最近倒是沒有聽說崔家有鬧鬼的事情了。”靖萱也是親眼看見了靜娘的鬼魂跟着江文和崔冰珍離開,自然知道這傳聞中的鬧鬼定然指的是靜娘。
惡人有惡報,因果報應,沒有誰能夠逃得過。
江文和崔冰珍和謀毒害靜娘在先,如今靜娘化作厲鬼報仇在後。
靖萱和月流音雖然是玄門中人,卻也從不摻合這種因果報應。
月流音大概能想得到之前崔家發生了什麼事情,無外乎是崔冰珍和江文請人捉鬼,結果請來的道士折在了靜娘手上,而且激怒了她的怨氣。
月流音接着道:“剛才我在樓下看見了江文和崔冰珍,準確的來說應該是和靜娘,靜娘佔據了崔冰珍的肉身,並且在吞噬她的魂魄,準備讓她腹中鬼子復生。”
靜娘為自己報仇無可厚非,但以這樣的方式讓鬼子復生無疑是將她們母子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月流音本不欲多管閑事,只是這事情發生在自己面前就不得不管,她又道:“剛才靜娘許是感覺到了我的視線,如今人已經消失,必須的儘快的把她給找出來。”
“靜娘怎麼這麼傻?直接殺了那對渣男賤女,痛痛快快的報仇有什麼不好?如今卻是把自己給搭了進去。”吞噬魂魄,鬼子復生,全部都是有違天道的大忌,哪怕放在靜娘身上情有可原,也必然會讓她付出代價,甚至很可能是魂飛魄散,永不超生。靖萱有些恨鐵不成鋼,“師傅,我一定儘快找到她的下落。”
本以為要尋找靜娘的蹤跡,是件簡單的事,卻不想靖萱把整個金陵城都找了一遍,更是把崔府里裡外外翻了個遍,連有多少個老鼠洞都一清二楚,但就是找不到靜娘。
同時,也失去了江文的下落。
金陵城外百里的地方。
這裏荒無人煙,放眼望去,一個鬼影子都看不見,官道上慢慢的走過來三個向著金陵城而去青年。
這三人皆是相貌堂堂,最左邊的一人為人嚴肅,即使是在平時也是不苟言笑,幾乎一看就能讓人想到學院裏面手持教條的老師。
右邊一人則恰恰相反,嘴角帶笑,看起來有些嬉皮笑臉,有些像是深宅大戶裏面走出來的紈絝公子。
最後是這走在中間的男子,同樣板着張臉,像個小老頭,但看上去卻只有十四五歲的樣子,一張活脫脫的娃娃臉,一雙看起來又是沉穩,又是機靈的圓眼,即使是板着張臉,也像是小孩裝大人模樣。
幸虧左邊那位青年看起來也就二十五六的樣子,否則恐怕要令人懷疑這是不是一對父子了。
只從這相貌上來看,誰又想得到這三人其實是一般大小的年紀,而且也不是什麼青年,而是年過百歲。
這三人便是從九重門出來的師兄弟,分別是慕容相醒、北堂相陸、諸葛相意。
他三人本是奉了掌門人也是他們師傅青雲的令,來尋找玄門當中離家多日的老祖。
一路上尋着相互之間的感應,這才找來了金陵城。
“天色已晚,看來我們得加快腳步,才能夠在今夜趕到金陵城。”瞧了瞧天氣,太陽已經快完全落下山頭,大老頭子慕容相醒說道。
北堂相陸懶洋洋的接道:“大師兄,不用那麼急吧,反正老祖就在金陵城,又不會丟。”
“相陸,不可偷懶,我等有師傅命令在身,必須得儘快找到老祖,更何況在這一路上你已經歇過很多次腳了。”小老頭子諸葛相意板着張娃娃臉說。
北堂相陸是三師兄弟當中最不着調的,不但沒有加快步子,反而故意的逗弄道:“二師兄別那麼嚴肅嘛,你看你皺着個眉頭,板着張臉,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欺負小孩子。”
作為一個長着一張娃娃臉,實際年齡和面相年齡相差甚遠的小老頭,諸葛相意最恨的一件事就是走出去,旁人會把他當做小孩,身邊親近的人都很識趣的忽視這一點,但這絕不包括北堂相陸和在百裡外偶爾同樣不着調的老祖月流音。
“相陸,你是想與我切磋一番嗎?”諸葛相意眉頭皺的更緊。
要說諸葛相意和慕容相醒之間最大的不同,除了面向上的年齡相差甚遠之外,還有就是這兩位一個是暴躁的小老頭,另一個是相對比較內斂的大老頭。
諸葛相意此時還遠沒有千年後的成熟穩重,但他已深暗一個道理,能夠動手絕不逼逼。
北堂相陸看快把他二師兄惹得拔劍了,識趣的收斂了幾分,腳下的步子加快:“二師兄,切磋的事不急,就像大師兄說的那樣,這天色晚了,趕路要緊。”
求生欲是一樣好東西,北堂相陸至今還沒有被他二師兄給打死,就是因為求生欲很重,雖然其惹事的速度也不相上下。
師兄弟三人腳下的速度很快,轉眼又向前走了數十里,這時候已經看不見太陽的影子了,天色也開始暗沉下來。
在路過一片荒墳的時候,他們突然聽到了一道聲音,跟着停下了腳步。
“救命,救命啊!”凄厲的聲音在這片廣闊荒蕪的土地上傳得很遠。
師兄弟三人相望一眼,同時將手按在武器上,然後循着聲音傳出的方向走了過去。
旁邊隔着不遠,是一片荒墳,零零總總也有幾十個墳頭,因為常年沒人到這裏祭拜,再加上天氣的緣故,在往年的狂風暴雨之下,有很多墳頭已經被沖刷的露出了裏面埋着的死人骨頭。
尋常人哪怕是膽子大的走到這裏面,也會有些心驚膽寒。
到了這裏,之前叫的凄厲的救命聲反倒消失了。
諸葛相意他們三人在四周看了看,這一片荒墳也不知在這裏立了多久的時間,除了裏面露出的死人骨頭之外,半點其他東西都沒有,雖然有些陰氣過重,但也並不見鬼魂蹤影。
北堂相陸道:“這聲音倒是來得古怪,就像是故意把我們吸引到這裏來。”
“我們分頭行動,四周看看,切勿大意。”慕容相醒手握着法器,嚴肅的道。
三人分別散開,左右這裏只有一片荒墳,隔着的距離不遠,彼此也能相互照應。
諸葛相意朝荒墳最裏面走,腳步輕微,落地不聞。
突然,他耳朵動不動,手上法器一揮,向著一個方向射出一道靈力。
“嘎!”尖銳刺耳的烏鴉叫聲響起,緊接着一隻黑色的烏鴉扑打的翅膀飛了出來。
同一時刻,一座有些不同的荒墳漏了出來。
說是不同,是因為這座荒墳比起其他的更為完整,但這種完整並不是修葺的好,沒有被雨水沖平,而是像是一座被重新修葺過的新墳。
這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圍也沒有一個人家,平日裏見不着半個人影,有什麼人會將新墳修在這麼個地方?
諸葛相意覺得有些古怪,手持法器,更為警惕的靠近這座新墳。
走得近了,眼看只剩一步的距離,諸葛相意敏銳的聽到裏面似乎有一點聲音。
就像是之前的救命聲。
“大師兄,三師弟,這裏有動靜。”諸葛相意並未輕舉妄動,而是先將另外兩人叫過來。
慕容相醒和北堂相陸也在這片荒墳周邊找了一圈,並無多大線索,一聽諸葛相意這邊有動靜,立馬的趕了過來。
“裏面有聲音,聽着像是之前那個叫救命的。”北堂相陸湊近了又聽了聽,“好像有人。”
“先將墳挖開。”說完,慕容相醒手持法器,對準墳墓用力的一揮,墳墓瞬間一分為二,露出了裏面一具有些破爛的棺材。
棺材漏了出來,之前那叫救命的聲音也越來越顯眼,明顯就是從棺材裏面發出的。
裏面的人,顯然也是察覺到了外面的動靜,救命聲越發的急促。
“救命,救救我……”
已經腐朽了的棺材蓋很容易推開,諸葛相意手一推,頓時露出了裏面的東西。
裏面躺着一男一女,男的長得文雅,一股子書生氣,女的漂亮嬌媚,像是個千金大小姐。
這對男女姿態很是親密的躺在一起,就像是熟睡了一般。
除此之外,棺材裏面再無其他東西,那奇怪的是之前的救命的聲音究竟是從哪裏發出的?
“活的。”諸葛相意伸手探了探這二人的鼻息。
“這就奇怪了,人是活的,卻被埋在墳墓裏面,還有那個聲音又是從哪兒來的?”北堂相陸疑惑,“要不我試試把這兩個人叫醒起來問問?”
北堂相陸正欲動手,慕容相醒先一步阻止了他:“沒那麼簡單。”
說著,慕容相醒雙手結印,驅動靈力,畫出一個巨大的圓圈,圓圈裏面明明滅滅,最後出現了一副景象。
北堂相陸和諸葛相意走過去看了看,赫然一驚。
只見這圓圈裏面的景象也是躺在棺材裏的二人。
只是圓圈裏面的畫面遠不如肉眼所看見的平和。
肉眼看見的這個對郎才女貌的男女是姿態親密的摟在一起,然而圓圈裏面露出來的,卻是一個眼中佈滿恐懼的男子被身邊詭異的女子死死地拉着。
說這女子詭異卻一點也不為過,一張陰陽臉,一分為二的不同相貌,儼然是兩個靈魂融合在一起,更準確的說是強大的一個在吞噬另一個。
慕容相醒畫出來的靈鏡可直接看見人的靈魂,很多人的皮相往往是一層偽裝,肉眼看見的不一定是最真實的,而靈境映照出來的人的靈魂卻不會說謊。
同時,之前一路將他們引過來,一直叫的凄厲的救命聲也有了來源。
正是棺材中的那個男子的靈魂發出來的。
而這一對男女也正是在金陵城內失蹤的靜娘和江文。
“這是什麼情況?大師兄,我們該怎麼辦?”北堂相陸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古怪的景象。
慕容相醒道:“先把人救出來再說。”
師兄弟三人合力想要將江文從棺材裏拉出來,結果不管他們使多大的力氣,江文的身體依舊一動不動。
“這女子有古怪,我用一張驅邪符來試試。”諸葛相意在符篆一道比其他二人更為精通,曾經也受過月流音的指點。
諸葛相意從儲物袋裏取出一張明黃色的驅邪符,以靈力驅使,將驅邪符打向靜娘。
就在驅邪符靠近靜娘的時候,一股龐大的怨氣沖了出來,驅邪符瞬間變成了黑灰。
緊接着,沉睡當中的靜娘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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