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范家幼叔下瀋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身在金陵城碧荷樓里的徐麟,並不知道北京城裏有那麼兩撥人在笑談他的聞達和密議他的生死。但他卻百分百地肯定,如果范輝岳就是那位謀求聞達於蠻酋的范文程,數典忘祖,則死有餘辜!
氣氛良好的接風洗塵宴會,鬧出禍從口出的事情,主客都覺得很是敗興。儘管徐麟已經已經拍了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不牽連太倉二張和傲菡小姐,但張溥與張采仍然受驚不淺,紛紛起身告辭。
倒是傲菡雖只女流之輩,此時卻表現出了莫大的勇氣善良,不僅不走,而且款款一禮,“徐大人能否當作沒聽見,就此放了那酒後狷狂的秀才?可憐他也是人生父母養,可憐他也是十年寒窗苦……”
美人求情,徐麟非常認真地想了再想,苦笑着扶起傲菡,誠摯地回答道,“傲菡菩薩心腸,不啻於觀世音慈悲為懷,令楚瑜敬重有加。如果是其他人事,縱有一千樁楚瑜也不敢違拂傲菡小姐,但這件事是不行的。傲菡小姐,楚瑜只能向你保證,若范輝岳的名字不叫范文程,我馬上禮送他離開金陵,絕不傷他一根汗毛!”
傲菡一愣,眼眸晶晶亮閃,把徐麟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眼,彷彿是在看一件絕世珍品,笑道,“大人說出此等肺腑之言,如同是錦衣衛里出淤泥而不染的良品,傲菡能結識大人深感榮幸。既然如此,傲菡便令人續酒回燈與大人小酌等候,拭目以待,看那范輝岳到底是否范文程?”
說完,傲菡果真又坐了下來。昏黃燭光之下,杯來盞去之間,她盈盈笑語,竟然和徐麟話起家常來,甚至諸如家門學塾之類的瑣屑事,她也和徐麟聊得饒有興趣。而傲菡佳人容貌氣質如蘭,又不似十三太妹那般尚有稚氣,她談吐溫婉,擅於傾聽,偶然間提及適才徐麟獨喝悶酒的事情,關切垂詢下來,讓徐麟倍感融洽,如沐春風,若不是借屍還魂之事太過駭人聽聞,只怕徐麟早已經一吐為快了。
但正因他這欲說還休的鬱郁難言,恰好是讓女兒家愈發好奇的憂鬱深沉,談興更加濃厚,不知不覺中,時間居然在唇齒間過去了個把時辰。
直到碧荷樓內酒客喧囂之聲漸漸消散,徐麟這才驚覺不妥。“咿?百佳百良,乃是錦衣衛里的孔武將士,前腳追後腳地趕出去,捉拿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外地書生,用得了這麼長的時間?”
正要起身出去瞧瞧,張百佳卻帶着兩名兵馬司小兵,終於抓完人回來了。
可是,被五花大綁的人,並不是范輝岳,卻是一個大家並不認得的青年小廝,而頭破血流的人,並不是那小廝,卻是徐麟認為是孔武將士的張百佳!
自己屬下見了紅,徐麟當然大吃一驚,傲菡也是莫名其妙。
百佳一邊捂住頭上胡亂纏着的血布,一面眨巴着青紫的熊貓眼,怒道,“大人啊,那姓范的崽子跑得好快,卑職倆追出去,直追了兩里多遠才在他下榻的客棧門口摁住了他。可萬萬沒料到,范輝岳竟然還不是普通的秀才,除了這個小子以外,隨從他的還有七八個壯碩人物,都是精通拳腳之輩而且還有兵器,圍着我們倆一頓好打。幸虧是街上兵馬司巡丁聞訊趕來援助,不然卑職倆可就……除了這小子被擒,其他人都跑了,百良也負了傷,現在還在醫館裏躺着不省人事呢……嗚嗚嗚,他要是有什麼不測……”
徐麟的臉瞬間陰沉下來,盯着那小廝,手已經去摸腰間的刀把了。
傲菡則趕緊吩咐少女們幫張百佳再包紮一次,又急忙問那小廝道,“你家范秀才,是否名叫范文程?”
小廝被徐麟的臉色嚇得發抖,搖頭道,“不是,范文程是我家二少爺的名諱啊,剛才你們要抓的是我家二大爺,叫范梓。”
“管他叫什麼,只要是范文程家的人,都叫范死!”
徐麟終於忍不住,怒吼了一聲,轉臉看向傲菡,略略有些歉然。大庭廣眾之下公然拒捕,並導致錦衣衛兩名試百戶重傷的事一發生,而且還驚動了五城兵馬司,便是徐麟想兌現剛才私底下的那個承諾,那也是絕不可能的了,更何況,范輝岳還真是范文程的親人,記得他們家一窩子的漢奸啊。傲菡也知道拒捕事發之後的輕重厲害,並沒有多說話,只是親自倒水給他擰了把熱毛巾,便起身告辭而去。
美人既去,徐麟再無約束,拔刀在手,獰笑一聲,“小子,告訴本大人一切,放你一條生路。不然,把你扔進錦衣衛大牢裏面……嘿嘿,那裏面所上演的殘酷之事,連本大人都沒有耐力學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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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梆梆梆,“宵禁戒嚴,閑人回家,如見生人,速報保甲!”
鐺鐺鐺鐺,“客棧酒肆,勾欄煙花,一律歇業,等候稽查!”
拒捕案,雖沒有銀庫劫案那麼鬧得滿城風雨,但其性質的惡劣程度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是涉及宣揚反語的大逆之罪,又抗擊前來逮捕的錦衣衛官員,更是繃緊了整個金陵城裏各緝捕衙門的神經。當晚事發之後,鎮撫司緹騎四齣,應天府捕快加班,兵馬司封鎖便門,全城宵禁,笙歌熄絕,三衙聯合,拉網搜捕,遇門踹門,遇府叩府,便是犄角旮旯也不放過,大有不逮到范梓等兇徒絕不罷休之事。
不過金陵城何等規模,一時之間哪能說搜捕就能很快抓到人,只鬧得草木皆兵,到半夜子時相交,還是沒有收穫。但各衙門的官兵卻並不着急,也很有信心,只要連續幾天在各城門設卡緝捕,那些害他們沒睡好覺的混蛋自然會被發現――――呵呵,晚上黑黢黢的好藏身,算你們狠,等到了白天大日頭底下,看你們怎麼藏呢!
果然,第二天中午時分,主犯范梓便被朱雀橋一帶的保甲所發現,報到江寧縣衙(南京城內同城兩縣一府,城南為江寧縣管轄)之後一擁而上,逮住了這狂生,遞送到了鎮撫司衙門之中。
駱養性知道徐麟急於親自給百佳百良報仇,索性也不插手,交代下來,任由徐麟獨自審理那范梓一案。這是號稱大衙內的副千戶大人,幾個月以來的第一次正正經經地升堂辦案,鎮撫司內緝捕、儀仗、提刑、坐聽、經歷、私班、典獄等七房的百戶都不敢怠慢,靜候在二堂門外,只等着堂鼓一響便邁步進入,幫襯幫襯副千戶大人的赫赫官威。
但令人拍不出馬屁的是,二堂上總也聽不到堂鼓之聲。
徐麟竟然絕不公開審訊,而是將范梓一個人提到後堂之中,上上下下打量了范梓好幾眼,冷笑道,“聽說,你是范文程的幼叔,和範文采、范文程兄弟倆公用一間輝岳書齋,也共用書齋名為號?哼,如此叔侄同窗,是不是也志同道合,都認為我大明朝禮崩樂壞沒得救了?”
范梓一聽,便知道先前被抓的小廝全都交代了出來,便也不狡辯,只爭辯道,“徐大人,是,我們叔侄間有些觀念是很偏頗,但學生只是心憂國家民生而已,並沒有任何的實際罪行啊。這一次學生之所以南來江浙,就是因為認識到了侄兒們想要投靠蠻夷老酋的想法,太過於瘋狂,所以學生才專程去了一趟吳縣,在我先祖文正公祠堂的牌位之前卜了一卦,請先祖給他的迷途子孫一個諭示……”
徐麟氣得不行,“哈!你們真無恥,居然還好意思去范仲淹先生的靈前禱告卜卦,他老人家何等正氣凜然,要是聽說子孫里有數典忘祖的敗類,豈不是氣得要撓棺材板?!”
范梓卻做雌服之狀,滿臉都是慚愧,“是啊大人,文正公給予學生的卦象,就是不可數典忘祖,所以學生已經悔悟了,不然哪會還有心思來金陵城,只怕早已經直接奔往撫順之地……”
“放屁!”徐麟見他還在信口雌黃,完全不把自己當有智商的人,直接把話堵上,“你悔悟了是吧?哼,你范家遼東一支的家業盡在撫順,你也知道撫順已經陷落了,家人子弟盡皆淪入老酋之手,你卻還有心情在金陵城裏閑逛,作何解釋?只有一個解釋,不管范仲淹給你們什麼卦象諭示,你們叔侄三人也已經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的投靠異邦,所以你才根本不擔心撫順家人!”
范梓卻還在抵賴,不肯認這死罪,“我大義滅親,不以他們的生死為念。”
啪啪啪。徐麟一拍掌,立刻有力士押着那小廝進來,見到范梓便道,“二大爺,認了吧,徐大人已經知道了那些關外風水師的事情了。剛才您一個人落網的時候,徐大人就笑了,看出這是那群人故意拋棄了您,使出的丟車保帥的金蟬脫殼之計。他們如此無情,您還掩護他們幹嘛,難道真的想要受千刀萬剮之罪?”
范梓再也經不住如此**,軟倒在地,卻仍不交代,“什麼風水師,不過是一些皮毛商結伴來游江南罷了。”
徐麟再也忍不住,一腳踹過去,死死踩住范梓的脖子,吼道,“狗雜碎,關外有狗屁的風水師啊?哼,你小廝都說,你好幾次在向他們鼓吹‘金陵王氣黯然收’的屁話了,可見你比他們還要懂得風水!說,那些拳腳不俗的人到底是誰,借用你范家奴僕的路引潛入江南,他們又有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范梓終於沒了躲閃之力,哈哈狂笑起來,掙起頭顱盯着徐麟,以一種悲憫的眼神看了他好幾眼,方才笑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你一個窮凶極惡的愚蠢緹騎武官,不過是朱姓皇帝的一條狗罷了,焉知我叔侄三人的獵獵壯志,焉知我們全是一腔碧血忠魂,焉知道未來的青史之上,將會有這樣的詠史詩篇:范家幼叔下瀋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哈哈。”
范家幼叔下瀋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好大的口氣!
說完,范梓將自己的那頭顱高高抬起,又猛然向地磚上砸去,一聲悶響,腦漿崩裂。
徐麟愣住了――――漢奸都因怕死才叛變,這范梓卻是因大志而叛變,乖乖,來明末咱也開了一回眼界。
靠,那些風水師到底是什麼人啊,竟然讓范梓如此驕傲地放出這等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