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聞達京師,老奸巨猾
“此人已經廢了。”
同樣是端午節前一夜,京師齊化門(即朝陽門,明人習慣一直沿用元代舊稱)之內的一套四合小院之中,汪文言看了金陵來的幾封書信,不由得頓足長嘆。
“哦?賢弟向來有泰山崩而色不改的鎮定穩沉,到底是誰廢了,讓你也頓足嘆息啊?”笑聲朗朗從門口傳來,卻是兵科給事中楊漣來了。
汪文言趕緊相迎。他和楊漣的交情可不是應酬的虛偽之交,而是發自肺腑的誠摯尊敬,二人幾次交心之後,已經是莫逆之交。楊漣已經四十五六歲,官雖不大,但一腔浩然正氣朝野聞名,被東林黨捧為自己陣營里的道德楷模,不僅汪文言這圓滑慣了的人物敬重他,而且就是如齊楚浙三黨的敵對陣營里,也不乏對楊漣景仰讚歎的官員。更難得的是,汪文言謀求聞達於京師以來,看不起他這草莽出身的人比比皆是,但楊漣卻從不輕視汪文言,非常欣賞他提出的“面向未來輔保太子”的政治戰略建議,不但與汪文言折腰交往,而且還在**星等東林巨頭面前為汪文言呼號奔走,說二人志同道合,並非飾言。
楊漣見汪文言發出少有的感慨,不禁有些奇怪,“莫非是你所選定的那個華安邦。不是愚兄要擠兌你,說實話,你選擇華安邦這個小夥子來接替你的草莽總瓢,本來就是看中他的才華有限,呵呵,豈不是越阿斗越好?只要他不為非作歹,愚兄倒還欣賞他的重情重義呢。”
汪文言一邊將楊漣往客位上讓去,一面斟茶苦笑,“大人,安邦是愚弟多年的屬下,早已經觀察得透骨入心,怎麼會看不明白他呢,還不是上次給大人提及過的那個徐楚瑜!”
奉茶間,汪文言便把一些金陵來信上有關徐麟的事迹全都說了,甚至於連閻敢盡的那筆銀子被徐麟全給吞了的糗事,他也沒瞞楊漣。
“除了膽子太大之外,這是人才啊!”
楊漣大吃一驚,眼睛一亮。
一個以前籍籍無名的小夥子,竟然遊走在汪文言、閻敢盡、駱養性之間,百無禁忌,東搞西搞,搞得福王派的江南據點因他折戟沉沙,搞得駱養性這錦衣衛大衙內把他倚為心腹,搞得牛氣衝天的汪文言也一再吃癟。
你說人家富貴賤籍,人家轉眼就當了五品官,足足可以寒磣尚未捐官的你;你說既要人家閻敢盡的命也要他的錢,有如是探囊取物,結果錢卻被徐麟黑了不說,你弄死苦主也不過是幫徐麟做了嫁衣裳;你說華安邦性格重情重義不是梟雄,選擇他可以保持你對草莽班底的影響和指揮,結果華安邦一被徐麟的妹妹所情迷,二被徐麟的結拜所義羈,今後會不會再聽你汪文言的話,都玄着呢。
這樣的人物都不是人才,那還有誰是?
汪文言並不否認,笑得更加苦澀,“是人才啊,這個年輕人,常常令愚弟猜不着摸不透。可惜當初愚弟邀請他一同前來京師,他卻不肯。現如今,沒有智能可以與他比肩的長者加以訓導,這個人才終究是廢了――――成天到晚只知道玩,和那些考上功名之後扔掉書本的學子沒什麼兩樣,說到底,如果沒有特殊際遇,他也只能成為稱霸一方的紈絝罷了。”
楊漣聽到這裏,不由得莞爾一笑。看來,汪文言屢次吃癟之後,現在已經學乖,不再敢把議論話說得滿滿的了,居然記得在品評人物時候加上個“如果沒有特殊際遇”八個字。
暗笑中,楊漣忽地升起一種強烈的衝動,很想把那叫徐麟的小夥子叫到自己跟前,加以訓導。呵呵,我應該算得上是智能可與徐麟比肩的長者吧,就算我不是,還有**星,葉向高他們這些人呢。
“賢弟,愚兄明日便去拜謁駱思恭大人,請他調徐麟進京,你再給華安邦去信,要他從旁相勸。呵呵,璞玉無價,可堪雕琢,一旦成器,東林幸甚。”
汪文言一愣,略微有些嫉妒……我多年積攢名聲威望,才踏出謀求聞達京師的第一步而已,他徐楚瑜卻一下子就聞達京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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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非殺不可!”
同樣是這一夜,西直門之外二十里的一幢豪華別墅莊園內,京衛指揮使鄭國泰滿臉怒色,指着一份密報上的名字,對七旬的伯父鄭承恩說道。
這伯侄兩個,可不得了,都是那專寵了近四十年的鄭貴妃的親人。鄭承恩是貴妃的伯父,姦猾狠毒之名朝野皆知。正是他,經常幫着鄭貴妃出壞主意,才導致了太子冊封之前被耽擱了好多年,更導致了太子錯過了讀書的黃金時間,基本上就是一個半文盲。所以,老一輩的朝臣們看到他就恨得牙牙痒痒,真希望食其肉寢其皮。
鄭國泰則是貴妃的弟弟,有個姐姐的好靠山,又得到好姐夫的多方照顧,本來只能承襲指揮同知的他,被萬曆皇帝隆恩特賞,竟然越級承襲到了高一級的指揮使世職,比人家王皇后的正牌子國舅弟弟們還要牛皮哄哄。因此,這國舅爺在京城是一向跋扈驕奢慣了,連他在京衛營里的從三品副手,也是張嘴就罵動手就打的。
而今天,一封從應天寄來的福派官員密報,充分激發了國舅爺的兇殘狠性。他殺氣森森的語氣,讓伯父鄭承恩都有些不寒而慄,抖着手,拿起玳瑁框的水晶花鏡向那名字看去,不由得好奇萬分:“徐麟,字楚瑜,新任南直隸錦衣衛副千戶,這人是誰啊?”
鄭國泰以為伯父已經老眼昏花,人也糊塗昏聵了,便不再如以前那般事事徵詢,簡略略說道,“我們在南直隸錦衣衛安插的閻公公,負責在江南打探士林風聲和幫我們征斂民間獻金,本來好端端的一帆風順,卻突然間身背着一個貪贓枉法的罪名,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說是亡命天涯去了,他的一眾福派心腹也大多被駱養性那小子給……我們殘餘的人員品位低賤,也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唉,可恨啊,幾年苦心經營,大好局勢竟然毀於一旦!”
鄭承恩果然有些年邁遲鈍,“那又關這叫徐麟的什麼事?”
“侄兒雖不知道南直隸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秘變,但這個此前名不見經傳的徐麟,不僅出面偵緝所謂的銀庫劫案誣陷閻公公,而且還驟然間官拜副千戶之職,可想而知,他絕對是參與傾軋閻公公的關鍵人物。敢動我們鄭家的人,不殺他還待怎地?哼,連駱養性那小子,侄兒也恨不得順便弄死他呢。”
姜還是老的辣,鄭承恩雖然老得顫顫巍巍,但他還是當得起老奸巨猾一詞,閉着眼皮想了片刻,搖頭道。
“你動駱養性,就是逼着他父親駱思恭帶領整個錦衣衛與我們作對,萬萬不妥。更何況,他和你姐姐一向在大面上還算恭順,而南直隸的基業既然毀了,也很難能夠再恢復局面,何苦與駱思恭結緣至深?國泰啊,你別忘了,福王在洛陽,貴妃在深宮,朝廷在北京,整個龍爭虎鬥,主戰場就是北方,而錦衣衛是一支重要的力量。至於區區南直隸的基業,有固然好,喪失了也不值得大動干戈。教你一個辦法:先動用人手去金陵弄死那徐麟,毀了駱養性的這個爪牙,再去駱思恭的府上,以你姐姐的名義賞賜禮物好好結交。那駱思恭,自然就會明白,咱們是給面子放了他兒子一馬,日後在其他的要緊事上,他便不敢再給咱們增添麻煩!”
恩威並施,敲山震虎,不以趾膚之怨,深結肘腋之仇?
鄭國泰一愣,品位良久不覺佩服莫名,總算是理解了姐姐鄭貴妃常教導自己的一句話,“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國舅爺一點頭,笑道,“侄兒這便進宮請示姐姐,然後再去安排京衛和洛陽的勇武人手。嘿嘿,不管那徐麟是何方神聖,他都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