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瘦小子
許濟恆站在堂前,哪怕是到現在也依舊會有不真實感,他不敢去看那四口棺材,大的小的,似乎那是什麼可怕的詛咒,看一眼便會讓他再也逃脫不得,痛不欲生。
周夫人依舊躺在病床上,她不願意見人,不論是他還是周老爺,都被周夫人拒之門外,留在房中伺候的僕人不敢着白布衣,生怕讓周夫人再次陷入崩潰。
許濟恆像個木頭人一般,他斂去了自己所有的情緒,沒有悲傷和難過,整日裏都沒有任何錶情,自知道這件事起他便沒有流過淚。
家中,或是錢莊,都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許濟恆幾乎沒讓周老爺怎麼分神去處理,他說自己會撐住這個家,便也真的用盡了自己全部的精力。他將自己綳的很緊,幾乎不讓自己有哪怕一刻的空閑,他甚至沒怎麼睡覺,似乎夢中有什麼他避之不及的東西。
這般壓抑着自己的狀態讓下人看着擔心着急,卻也不敢多說,許濟恆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從前待人待物總含着一分親和的許少爺像是再也回不來了一般。
周老爺每日要麼在周夫人門口陪着等着,要麼便是坐在大堂前,一整天彎着背發獃,他的肩上似是無時無刻都壓着千斤重的東西,彷彿再也直不起來了一般。
整個周家沉悶的不像話,再也看不到往日慷慨豁達的周少爺攜着妻子在花園中散步,再聽不到小少爺奶聲奶氣的背書聲,更無大小姐整日想盡了辦法纏着許濟恆,只為了能讓他再多抱一抱自己。
不敢相信他們就這樣死去,活着的人也似無一絲生氣。
周夫人再未出過自己的屋子,她要麼整日整日的沉默着,要麼便是時不時自言自語的說著話,從前保養得當的臉上已佈滿了皺紋,甚至比同齡人看着還老上許多。
到了下葬那一日,周夫人似有所感一般,她將床簾拉下,讓下人將窗戶都蒙上了灰布,只要看到一絲光亮周夫人便會變得焦躁不安,她將自己藏在被子裏,像是在這樣別人便看不到她,找不到她了,
許多人前來參加了喪事,認識的不認識,面熟的陌生的,每個人看着周老爺和許濟恆都會嘆上一口氣,有的還會拍一拍他們的肩,彷彿他們已經病入膏肓,馬上就要死了,而這些人正在給他們安慰和鼓勵一般。
仍然沒有趙予安的身影,自從出事以來他們都沒有看到趙予安以及他家人出現,寄過去的書信也得到沒有任何的迴音。
許濟恆依舊無甚表情,他的眼中像是蒙上了一層灰,無論是他還是周老爺,看上去確實很像是得了重病的人,他們沉默的站着,接受着眾人的注視,一言不發。
周夫人徹底瘋掉了,情緒好一些的時候她會接受有人來看她,每個來看病的大夫都需的萬分的小心謹慎,生怕會不自覺觸發到周夫人的情緒,然後換來一場大爆發。
最後所有的大夫給許濟恆和周老爺的大夫都是嘆口氣,而後搖搖頭。
周夫人再也認不得周老爺和許濟恆,他們有時會陪着周夫人說說話,大多數時候周夫人會突然從床上暴起,然後伸手便要去撓許濟恆或是周老爺的臉,她在下意識抗拒着他們兩個的到來。
到了後來許濟恆大多會在周夫人休息時看上她兩眼,看她今天有沒有再將自己弄傷,看她睡得好不好,有時也會在門邊自顧自的跟周夫人說著話,大事小事,都會跟周夫人說上兩句。
三月後周夫人的腿腳漸漸開始浮腫,她已經走不了路,或者是說根本不想走路,如此在床上又躺了半年,於一個深夜靜悄悄的離去了。
那一日她仿似好了些,下人說周夫人一醒來嘴裏便開始念着熟悉的名字,這將近一年來還是頭一遭,他們高興的不行,覺得這是快要好轉的現象,立馬便將這情況說給了周老爺和許濟恆聽。眾人即刻請郎中來看,郎中也說今日夫人精神狀態不錯,後幾日若還是這般,那這病說不定能找到痊癒的辦法。
周家現在需要一件好事發生,無論大小。
那一整日許濟恆和周老爺都陪在周夫人身邊,周夫人不再有任何反應,甚至像是看不到他們一般,可對兩人來說,這已經算得上不錯了,起碼周夫人不再驅趕他們離開。
周夫人一直在低低的念着什麼,他們仔細聽,聽得周夫人在“軒兒,寧兒”的叫着,周老爺一瞬間便紅了眼眶,許濟恆握緊了一旁的柱子,臉上卻依舊沒有太多的表情。
他像是沒有眼淚一般。
這樣念了幾聲後周夫人又沒有了聲音,片刻後周夫人忽然笑了,她看着一個地方,溫和道:“你們小夫妻可別再鬧彆扭了,吵也吵不起來,平白讓旁人擔心。”
“老爺,來年我們將手頭上的事徹底交給小輩,去別處看一看吧,勞累了這些年,竟也沒什麼能夠得閑的時候。”
周老爺再也堅持不得,他一把握住了周夫人的手,將頭埋進了她的手裏,似是在哽咽。
周夫人像是沒有知覺一般,沒有看他,依舊在看着他們身後的某一處。
許濟恆那時沉默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晚上時許濟恆便讓周老爺先去休息了,那幾日周老爺不斷在咳嗽,終日在喝葯,此刻陪了一天,確實也累了,走前他溫柔的理了理周夫人有些凌亂的頭髮,讓許濟恆也早些休息后便弓着背走了。
周夫人坐在床頭,雙眼放空,像是在發獃。
她沒有再說話,許濟恆便也沉默的坐着,直到有人來催睡覺了許濟恆才起身。
他看着周夫人,輕聲道:“夫人,濟恆先去休息了。”
他轉身欲走,周夫人卻忽然拉住他,柔聲道:“濟恆,乖孩子。”
許濟恆猛地一怔,看着仰頭看他的周夫人,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發抖:“...夫人?”
周夫人沒有鬆開他,眼中似是清明,又似是茫然,她道:“我知你確實是不喜做生意,今後便散了那錢莊吧,別想着為了我們撐下去,你若是過得不開心,我們也不會自在的。”
許濟恆抖了抖,不敢置信的看着周夫人,周夫人說完話之後便鬆開了他,背對着他睡下了,任憑許濟恆再怎麼喚,也沒有回過頭。
周老爺第二日醒來知道這件事後吐了一口血,生生從床上栽了下來,再也沒有醒來。
傅如斯偏過頭,不忍心再看,他甚至有些不敢想許昀現在會是什麼反應。
又是一場葬禮,許濟恆已經瘦的不成樣子,許昀渾身都控制不住的在發著抖,他死死的咬住嘴唇,甚至已經咬出了血。
在他還是以一條小青蛇的面貌生活在許濟恆身邊時,那時他的傷已經快要好了,許濟恆對他自言自語道:“我天生帶着晦氣,你遇着我也不知是的幸運還是你的不幸。”
周家人都葬在了一處,許濟恆連續兩天整宿沒有睡覺,他枯坐在桌前,似是在思考。
而後他做了一個決定,他將周家的錢莊關了,周府的奴僕也全被他遣散了,走前許濟恆所有人豐厚的錢財,有人依舊想跟在許濟恆的身邊,卻都被他一一拒絕了。
周伯是周府的管家,周老爺的心腹,自己的兒子也一心一意效忠着周府,許濟恆額外給了他一筆錢,讓他每年記得去給周家人上柱香,周伯拒絕了,許濟恆最後還是執意將錢給了他。
周伯嘆口氣,道:“這錢老奴是不會用的,許少爺您呢,還會回來嗎?”
許濟恆搖頭,他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像是隨時準備要離開,周府的地契他也交給了周伯,在一個信封里,周伯還不知道。
他最後去了墓地。
他無言的在墓前站了許久,什麼也沒有說,而後他對着這幾個墓碑深深的,鄭重的作了個揖,起身時落下了一滴淚,他轉身離開了。
周老爺周夫人下葬時,他將他們送與自己的所有的東西都埋到了這裏。
他把所有要說的話都埋在了心裏,從他們逝去的那天起他便沒再怎麼說過話了,不會再有人想要聽他說什麼了。
他們都沉睡在一起,不會有人輕易打擾他們,而他便只當一個過客,沒有他,便不會再有人驚擾到他們的團聚。
許濟恆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自出生起他便在這個小鎮了,再沒有去過別的地方,唯一能夠想起的便是趙予安曾給他說過的地方,不用走很遠,很快就能到。
許濟恆不在乎自己會去到哪裏,哪裏都可以住,哪裏都可以去,總歸他不過獨身一人罷了。
他一路向前走,中途被人搶了身上所有的銀錢,許濟恆餓了兩三日,走到了一個鎮上。
街上散發著誘人的香味,許濟恆捂着肚子在街上走着,經過一處包子店時,有人叫住了他,“瘦小子,我看你馬上就要昏過去了,餓了幾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