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沈爾容這才從櫻唇中吐出兩個發顫的字來,「賤人!」
九如將粥碗放下來,用手拍了拍耳朵,不怒反笑地道:「你們主僕倆就沒有其他話了?要是沒什麽可說的,我要吃飯了。」
雪卉有主子撐腰,大了膽子上前,奪過九如手裏的粥碗往地上狠狠一摔,瓷片四濺,粥花亂飛,好些都沾在九如的裙角鞋面上,她皺了皺眉,沒有發作。
原來,她非但被關了六年,地位也一落千丈,連個丫鬟都能欺霸到她頭上,肆意而為。
「賤人!」雪卉罵來罵去也只有這一句。
「啪」地一聲,九如的手精準無比地落在雪卉臉上,用的力氣絕對不省,五個指印立時現了出來。
雪卉呆了,沈爾容也呆了。
主僕兩個都沒有想到九如不但沒有半分畏畏縮縮的樣子,還敢出手打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九如好整以暇從袖口抽出一塊乾凈的絹帕,將那隻打過人的手仔仔細細的擦拭了一遍,臉上依然帶着笑道:「三姊姊,你這個丫鬟嘴巴不乾凈,做妹妹的替你管教了。」
雪卉捂着半邊臉,又氣又驚。她跟着三姑娘幾年,沈府上上下下除了老爺和夫人,誰對她不是客客氣氣,自矮三分的,今天居然挨了沈九如的巴掌,要是傳了出去,她以後怎麽做人?
「雪卉,你問她,你先問她!」沈爾容抹去了眼淚,想到今日來到這裏的正事,也顧不得丫鬟被打了。
雪卉忍住心裏的委屈,恨聲問道:「容姑娘問你,是什麽時候搭上前些日子來府里的侯爺,又是用了什麽狐媚子手段勾引他的?」
九如連眼皮子都沒有沖雪卉多翻一下,直截了當地言道:「三姊姊,我被關在後院有多久,別人不清楚,三姊姊和大太太還會不知道嗎?我連那道祖訓檻都是不被允許踏過去的,敢問我又是怎麽勾引得了沈府的貴客?」
沈爾容聽到小侯爺三個字,一張俏臉緋紅緋紅的,細聲細氣地質問道:「你莫要抵賴,我親耳聽得爹爹說收到小侯爺從京城捎來的信,說要上門來提親,而提親的對象就是你沈九如。」
「三姊姊真是好閒情逸緻,這般關心我的親事,倒讓做妹妹的受寵若驚了。」九如依然一副不熱不冷的口吻,看似漫不經心,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又讓人覺得捉摸不透。
沈爾容到嘴邊的話都活生生地咽了回去,初初交手,就已經知道自己要敗下陣來,不過最貼身的丫鬟被打,要是沒個說法,再流傳出閑言碎語到了前院,以後怕是要被眾人落下笑柄了。
可她一時之間也想不到什麽辦法,恨恨的跺了下腳,拖着雪卉就走,走到門外,雪卉的嘴巴還不肯饒人。
「容姑娘,她就是個怪物,回去告訴老爺說她在後院畫鬼符,要咒姑娘。」
九如隨手就把桌上一碟腌菜扔了過去,雪卉躲閃不及,背心一疼,被腌菜的湯汁弄濕一大片。
雪卉回頭恨恨的瞪了九如一眼,見她作勢又要拿起東西丟過來,嚇得連忙轉身跑了。
看着兩人倉皇離去的背影,九如嘴邊的笑容才慢慢收斂下去。
她不是被獨自關在後院小黑屋中哭着喊着的瘦弱孩子了,早就已經不是了。
那人的話,彷佛就在耳畔:九如,你應該笑的,你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九如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弧線彎彎向上,想起那個人,才情不自禁的笑,那笑容里沒有冷冷的東西藏掖着。
小院太安靜,秦嬤嬤走路時都得刻意弄出點聲響來,要不自己實在很不習慣。九如也不見外,兩人相處了十多天,還算融洽。
這日,九如推開窗,明明是午後時分,空氣十分潮濕,暗色的雲佈滿天空,染得深淺不勻。聽到腳步聲,她沒有回頭也知道秦嬤嬤正來到她身後。
「姑娘,怕是要下大雨了。」
九如微微一怔,「我先去將外面曬的書取進來,千萬不能淋濕了。」
秦嬤嬤感覺她的樣子似乎與平日裏的氣定神閑不一樣,明白她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遂管不住自己的嘴道:「姑娘的氣色似乎不太好。」
九如彷佛沒有聽見她的話,直到幾次往返將書冊都搬進屋,低下頭認真整理,靜默到秦嬤嬤以為她什麽都不會說的時候,突然,才很輕很輕的開口——
「今日,是我母親的壽辰。」
已經多久,沒有見過母親了?
她要非常用力的回憶,才能想起一些母親的樣子,記得最清楚的是母親臉上的眼淚,怎麽流都流不盡似的。
「姑娘,要不要捎個口信,問問老爺是否讓你去見見五姨娘?」秦嬤嬤看着九如如玉的面頰,那種說不出哀傷的表情,讓她這個在府裏頭看慣人情冷暖的人都覺得於心不忍。
九如慢慢搖了搖頭,用手背恍若無意般的拭了下眼角,「秦嬤嬤,你不明白的,老爺不許我見我娘未必是壞事。」
秦嬤嬤很識趣,沒有搭話。
「我娘身體一向不好,若是沒有喊我過去,只說明她過得很好,畢竟她是沈府的五姨娘,又是一副與世無爭的脾氣,別人不會為難她的。」
九如抬起臉來,看向窗外,視線所落之處不過是小小的院落,她想要看得更遠又能看到哪裏去,耳畔還留着那人的話語:九如,我會帶你離開,離開這裏,你適合去更加寬廣、更適合你展翼的地方,小小的沈府不能困你一輩子的。
她將目光收回時,心裏面有一小塊地方平靜下來。
「姑娘看的這些書真是難得,我雖然不識字,不過也伺候過幾個姑娘主子,這些不是平日裏看的字。」秦嬤嬤見她手一滑,幾本書掉了下去,彎身替她拾起其中一本,見到上面又是條條框框、又是扭扭曲曲的字體,她覺得眼生得很。
「這些都是算術算經的書,你沒有見過也是尋常。」九如唇角一挑,「大部分都是我外祖父留給我娘之物,閑來看看最是有意思。」
秦嬤嬤也算聰明,又道:「姑娘看的這些可是與帳房先生做的是一樣的?」
九如輕笑,也不細說,「八九不離十,算是一路所學的。」
「那麽姑娘算盤一定打得好。」秦嬤嬤見她這些日子來第一次露出可親的笑容,恨不得多說她些好話,哄得她開心。
只是話才出口,她就後悔了,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偏偏提起那個煞星。
九如卻像是沒聽見,逕自吩咐道:「秦嬤嬤,替我泡一盞好茶,我要去屋檐下坐坐,聽雨聲,打算盤。」
返身打開書櫃門,纖纖指尖撥弄開了鎖,「哢噠」一聲,抽屜拉出,露出裏面金光閃閃的物事來。
屋檐下,雨絲飛舞,香茗一盞。
秦嬤嬤不敢太接近那金算盤,站得遠遠的。
九如一派閒情逸緻,碧綠色的算珠在她手指下叮叮咚咚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和着雨聲,她微微垂下了眼瞼,外祖父留下的東西,娘親一直讓她收着,說是學以致用,只可惜沈家一個微不足道的庶女,算術再精練又如何,真是委屈了這件傳家之寶。
雨勢漸漸大了,不知怎麽風向一轉,劈哩啪啦地打在九如的衣裙上,她怕衣裙弄濕,連忙起身要往後退,不小心手指一滑,赤金算盤跌落在地,摔得四散開來,碧色珠子紛紛滾落到台階下頭。
九如呆了一下,沒有彎身去撿,臉色大變,急聲高喊,「秦嬤嬤、秦嬤嬤,快去前院打探是不是出了什麽大事?」
秦嬤嬤看着她臉色不善,匆忙打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