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關在後院的庶小姐】
正德年間，初春，風調雨順。
天蒙蒙亮，沈秋明撩開帘子要往外走，榻上的婦人聽到動靜醒轉過來，側身低聲問道：「老爺是不是又一晚未曾睡着？」
「你的病一日不好，我怎麽能安心睡着？」沈秋明嘆了口氣，退身回來，替妻子掖好被子，「天氣還涼，你不能再招風的。」
「我的身子，自己是明白的。」婦人臉色蒼白，不見血色，只剩下一雙眼裏尚余靈動的神情，她勉強仰起臉來問道：「老爺，你知道我最放不下的是什麽嗎？」
「那個孩子關在後院，已經六年了，你心裏會不會怨我？」沈秋明沉聲問道。
「我心裏不怨，她卻是未必，不過她一向冰雪聰明，總會明白的。」婦人突然笑起來，一時間春花綻放似的明艷動人，彷佛昔日的美貌都在此時此刻聚攏回來。「那件東西也不曉得她收好了沒有。」
「收得好好的，她有時候會取出來把玩，自得其樂。」沈秋明探手去摸她的頭髮，又是一聲低低嘆息，「你想她不想？」
「我曾經偷偷去看過她，見她慢慢長大，性格也漸漸地收斂了，只是不太好相處的樣子。」
「派過去伺候的人都不到兩個月就被退回來，有些是她說不好的，有些是自己受不了的，昨天才派遣去不過七八日的一個老媽子也逃回來了，說她在屋子裏頭鬼畫牆似的，別是入魔中邪，寧願離府都不肯再去。」沈秋明的嘴角隱約也透出點笑意來，「我出去就是要再給她找個好脾氣的老媽子，免得她抱怨不停。」
「她吃了點苦，也學了點乖，總比在我們身邊嬌生慣養、一無是處要好得多。」婦人衝著沈秋明點一點頭又道：「老爺安排就好，我不再操心這些。」
秦嬤嬤被調配到小院。
去的時候她臉色不太好，小院可說是個冷宮，一共只有三間房，清冷地住着一個人，過去就是伺候那個人，明擺着是得不到工錢之外的好處。
她不敢違命，收拾個小包袱，走兩步停一步的，覺得身後的繁華一點一點遠去，化成一個淡薄的影像，將她隔絕在外。
站在小院門前，門是敞開的，極靜，沒有一點聲音。
她站定腳，探身問道：「有人在嗎？」
靜靜的空氣彷佛波動了一下，一個清脆的聲音應道：「進來吧。」
秦嬤嬤心裏微動，想不到裏頭竟也有年輕女子，鶯聲燕語的，這就是她即將要伺候的人？
「我是前頭派來伺候姑娘的，她們都管我叫秦嬤嬤。」隨即，跨進了房門。
一個女子背對門站在床邊的凳子上，仰頭面對着雪白的牆壁，牆上描出一朵碩大的牡丹，重瓣層層疊疊，花蕊秀麗，花瓣只有一半着色，另一半用炭筆勾勒出線條。那女子緩緩轉過頭，生着一張只能說是清秀的臉，不過那雙眼睛長得真是好，流光溢彩，看人的時候水靈靈的，目光掠過像柔軟的筆尖沾了水，在心口上畫下印記。
她放下筆端朱紅如血的畫筆，淺笑盈盈地道：「秦嬤嬤，你看我畫得好嗎？」
秦嬤嬤來府里兩年了，這還是第一次知道有這位姑娘，聽她喚得親切，雖然自己是大字不認識幾個，更別說分辨畫的好壞，但還是連聲應道：「畫得好，真好，就像是真的牡丹一樣。」
女子的笑容卻凝結在眉睫處，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喃喃自語，「等到牡丹佔盡春色，他也就該回來了。」
秦嬤嬤是個稱職的下人，沒有多嘴再問。
女子從凳子上輕盈地跳了下來，粉綠的衣裙外罩了一件深色小褂，大概是怕新衣染了顏色不好看。
秦嬤嬤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想要去扶她她已經扭腰閃開身，「沒事的，秦嬤嬤，我沒有姊姊們那樣的嬌貴。」
「姊姊們？那姑娘是……」秦嬤嬤疑惑了。
她點了點頭，婉轉回答，「沈九如，你可曾聽說過我的名字？」
秦嬤嬤倒抽一口氣，何止是聽說過，簡直是惡夢一樣的傳言！她目光怯懦地收回時，不意看到收拾乾凈的書桌上，落眼一片金光閃閃，正中躺着一把算盤，硯台大小，赤金所制的框，每顆算珠都是溫潤碧綠的翡翠色，奇就奇在每顆翡翠的成色均一，渾然天成。
她搖搖晃晃的往後退了一大步，暗自思量：姑娘怎將這不祥之物公然放在屋中？
「秦嬤嬤，這裏的活不重，我吃的也很少。」九如褪下小褂，移步書桌前，將盛着硃砂的罐子蓋擰緊，又將幾枝筆仔細收起來，「不過，這會兒我倒是有些餓了。」
秦嬤嬤遂先告罪了聲，去將自己的包袱放下，之後捲起衣袖，來到小廚房準備做些吃食。
前腳跨進去，就見到九如已經背手站在那裏，一臉的笑容，「秦嬤嬤，米缸里有碧梗米，給我煮一碗細粥。」
秦嬤嬤洗了米，將粥放在陶缽中，用文火慢慢熬着。九如又讓她取出新腌漬的芥頭菜，切成細絲，擠去水分後用香油和糖粉拌好，放置在粉底描花的瓷碟中。
碧梗米的香氣飄散開來，暖暖而黏稠。
九如依舊是不緊不慢的，將小廚房裏有些什麽食材一一告訴了秦嬤嬤，最後還添上一句，「你只需要給我做吃的，你自個兒的吃食前頭自然會有人送來的。」
秦嬤嬤忍不住道：「如姑娘似乎什麽事兒都能自己上手，同前頭的那幾位真的不太一樣。」
九如一怔，隨即笑得歡顏，「秦嬤嬤，你沒來之前，難道我吃的都是從天上掉在嘴裏的嗎？還不都是我自己做的，老爺是在罰我呢，一罰是三年，再罰又是三年，一晃眼，我在這冷宮似的後院裏已經待了六年了，真快啊。」邊笑着她邊背過身去，用指尖挑了一下眼角的濕潤。
待秦嬤嬤將熱粥盛上桌，九如先捧起碗來，享受似的閉起眼，湊到鼻端細細一嗅，「真是香，天底下最好聞的味道就是這個了。」
秦嬤嬤陪着笑，「沈府家大業大，如姑娘什麽好東西沒有吃過。」
九如的眼兒睜開一絲來，裏面藏的像是極深的水潭，攪動不起半絲漣漪。家大業大是指前院的繁華，在進後院的時候會走過一道門檻，那是沈家的分水嶺，而她在這一頭，眼巴巴的，一年到頭連親生父親的臉都見不到兩次。
一陣又急又重的腳步聲從外頭咚咚咚咚地傳過來。
木門被人從外推開，一道女聲不客氣地尖聲喊道：「容姑娘，這個賤人果然躲在這裏！」
秦嬤嬤下意識退了一大步，她認得來的這兩個人，分別是沈家的三姑娘沈爾容和她的貼身丫鬟雪卉，那可是沈老爺最疼愛的女兒，平時含在嘴裏怕化了一樣的嬌貴。
這還是秦嬤嬤第一次看到她這般氣急敗壞的樣子，反而顯得九如越發從容，連粥碗都沒有多晃一下。
九如自顧自地用匙子舀起一口粥，慢條斯理地說道：「三姊姊，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來我這裏是做什麽？」
沈爾容手指一伸，話沒有出口眼淚就撲簌簌地往下掉，傷心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雪卉知道她的心意，在旁邊直着急，連忙幫腔呵斥道：「容姑娘，不要與這個賤人一般見識，落了姑娘的身分。」
秦嬤嬤嚇得不知該往哪裏躲，也不知道這兩位姑娘之間到底有何糾葛，幫誰都會得罪另一個。
「秦嬤嬤，你先出去吧，我們姊妹之間的事情我們自己解決。」九如吩咐道，秦嬤嬤暗鬆口氣，連忙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