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如何評價作家的才能
本章節所評述的“九代之文”,籠統地講,起自唐堯虞舜,止於兩晉、劉宋,中間則有夏、商、周三代,加之贏秦、劉漢、曹魏。時長跨越兩千餘年,文籍數量之多,已經不可勝數。論說卓越期間的作家及其作品價值意義,只能有詳有略,一帶而過吧。
虞舜夏啟前後,具有代表性的名人佳作,一是《尚書?皋陶謨》中記載,掌管刑獄的皋陶首先明確提出了,為官從政者,必須具備“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九種品德;二在《尚書?舜典》中,記載了樂官夔,率先校準樂器,演奏水平達到了“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的極致程度;三者《尚書?大禹謨》中,東夷首領伯益公開警示帝王,像“惟德動天,無遠弗屆。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不僅關繫着國家興衰,也是個人成敗的自然規律;四則是夏朝第三任帝王太康失國后,傳說他弟弟唱響了“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五子之歌》。列舉上面流傳至今的經書篇籍,他們不僅文辭溫潤祥和,而且義理典雅中正,堪稱惠及千秋萬代的文明典範啊。
在姬周替代子商的西周時代。據《尚書?商書》記載,商朝曾有《仲虺之誥》,其中的商湯名臣仲虺,不但坦陳了“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已若者亡。好問則裕,自用則小。”等嶄新觀念,而且為國家革命指點迷津;另外,在《尚書?商書?伊訓》中,伊尹作為商朝開國功臣和五朝元老,對當權者提出了“爾惟德罔小,萬邦惟慶;爾惟不德罔大,墜厥宗。”等忠告,為專橫一夫敲響喪鐘;再者,像《詩經》中,類似周宣王的太師尹吉甫創作的《崧高》《烝民》等“穆如清風”的雅頌,如同上述篇章一樣,不僅義理隸屬正大光明的經典,而且文采堪稱教書育人的模範啊。
自姬周遷都洛邑以及整個春秋階段,王室大權旁落失魄,各等諸侯逐強爭勝,王侯將相之間,相互頻繁聚首,各級各類誓言盟約,此起彼伏,明暗相間。於是文壇之上,英才豪駿,各顯其能,奇葩蜂擁,明星璀璨。若論其間的人物多樣,恰似玉石倉庫,儘管良莠不齊,卻是琳琅滿目;若看湧現的作品繁雜,猶如絲綢店鋪,雖然質地不同,但是光彩奪目。依據《春秋?左傳》記載,在這期間,楚莊王時的令尹孫叔敖(約公元前630年-公元前593年羋姓蔿氏名敖字孫叔河南省淮濱人與薳敖應為一人)善於借鑒古典經驗治理新政,因而成就卓著;晉國大夫士會(約公元前660年-約公元前583年因被封於隨、范以邑為氏別為范氏謚武)極力推崇遵照儀禮來治國安邦,所以功名顯赫;晉文公時上卿趙衰精明文韜武略,得以福祿後嗣;鄭國子產擅長辭令,捍衛鄭國尊嚴;鄭國正卿游吉(公元前?-前507年春秋鄭國前於522年繼子產執政)不只是才貌雙全,而且能夠繼往開來;鄭國行人公孫揮熟稔外交辭令,贏得名聲載入史冊。上述《春秋?左傳》中的人物事迹,都是在文采辭令方面卓越超凡,並因此功勛當代、名垂青史。
進入戰國階段,處在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時代,置身戰火連綿之間,“軍功、武力、強權”成了社會的主旋律。然而,“文人、雅士、聖賢”並沒有因此銷聲匿跡,反而愈發超凡脫俗,以至於層出不窮。於是,諸子百家如同雨後春筍,倚仗各自為是的道義學說,不僅橫空出世,更是四處遊說。荊楚大地之上,以屈原、宋玉為代表的“楚辭”風範,奇峰突起,獨樹一幟。列國之中,燕國上將軍魏人樂毅的《獻書報燕王》,據理爭辨,明哲保身;逃入秦國的魏人范雎,在上書《獻書昭王》中,含沙射影,直逼要害;遊說六國功成名就的蘇秦,在他《蘇子》(亡軼)諸篇中,言之鑿鑿,急功近利;楚人李斯在秦國的《上書諫逐客》,坦陳利弊,感人至深……書寫這些作品的文物,如果不是深陷戰國烈火中間,而是立足崇尚詩文的文明漢代,他們一準就是揚雄、班固之類人物了吧。除此之外,趙國人荀況,在學術思想上不僅是一代宗師,而他的《賦篇》同樣是辭藻豐富煥麗,並且義理深刻鮮明,無愧於儒學大家的稱號啊。
西漢初年,若論“文韜”中獨拔頭籌者,當屬陸賈;他的《孟春賦》(亡軼),應是漢賦成風的嚆矢;他的《新語》諸篇,即符合儒家經書典範,特別在言詞語句上,更是樸實簡練,並且直言明辨。賈誼才華穎秀,如同文壇駿馬,他的《過秦論》《論積貯疏》《吊屈原賦》《鵩鳥賦》等,震古爍今,絕非徒有虛名。枚乘《七發》和鄒陽《上書吳王》,均是筆下生輝,同樣氣宇軒昂。董仲舒專註儒家論斷,司馬遷精研史料記傳,前者則有《士不遇賦》,後者隨見《悲士不遇賦》,兩者都歸屬於《詩經?小雅?四月》中“君子作歌,維以告哀。”的情愫,卻是古今文人墨客一以貫之的訴諸衷腸。司馬相如讀書淵博,在文采意境上,尊崇屈原、宋玉的瑰麗詭異,雖然號稱辭賦家的宗師,但深究文本內涵,他的義理淹沒在了辭藻魅力中間,所以楊雄《法言?君子》中有“文麗用寡者長卿也”的評價,確實中肯精闢。子淵王褒著述,文句駢儷華采,字詞細緻精巧,擅長繪聲繪色,表現冷靜自若。在藝術創作中間,論說最善於投機鑽營而處心積慮的文學大家,首屈一指當屬子云楊雄,其文句寓意高妙幽深,字詞遴選綺麗詭異,時常殫精竭慮,習慣文質謹嚴。
東漢時的桓譚,精通多種文體,作品豐富多彩;朝廷大司空宋弘向光武帝舉薦人才時,稱桓譚堪比司馬相如,但看他的《仙賦》等詩詞,言語淺顯缺乏文采,可見其長項在於諷諫奏本,而不擅長華麗辭藻。馮衍儒雅奇才,雖偏好“說辭”文體,但置身東漢盛世,卻鬱郁不得志,但他的《顯志賦》,如同病蚌成珠一樣,反而愈加光彩奪目。
縱觀兩漢期間,論父子相繼才華蓋世者,莫過於班彪、班固和劉向、劉歆。人們過去認為他們父子,班固的文史才華優於班彪,劉歆的博學見識精於劉向,但在今天看來,班彪著述的《王命論》是何等睿智而明辯,而劉向編纂的《新序》亦堪稱完備而精練,所以人們皆稱崑山盛產美玉,卻忽略了崑山之所以會產出美玉的更高品質。東漢時期,傅毅和崔駰並駕齊驅文壇之上,崔駰的兒子崔瑗和孫子崔寔相繼名垂青史,堪稱文風、家風代代相傳了。另外,這一時期還有杜篤和賈逵蜚聲文壇,若評說他倆的文學才能,在名列崔駰、傅毅一類作家中,應居末流。再有李尤(約55-約135年或約44-約126年字伯仁廣漢雒人東漢文學家)偏愛銘賦,意圖高瞻鴻儒,但才力不及,猶如折翅大鳥,必定振羽難飛。但是,像馬融一代宗師,思想精緻,眼界高瞻,著述立說頗具經書典範,篇章文質相得益彰。還有王逸見識廣博,集注《楚辭章句》惠顧後學,但個人作品文采欠佳;王逸兒子王延壽繼承父志,年少才俊,魅力非凡,他的《魯靈光殿賦》描繪景物形貌,細緻精微,辭藻瑰麗,頗具枚乘遺風。
整個東漢時期,博學奇才,層出不窮。前有張衡多才多藝,後有蔡邕雅正精研,他倆文史兼通,才華隔代相望,正所謂“竹柏異心而同貞,金玉殊質而皆寶。”啊!如果說劉向的奏議貴在旨趣鮮明而文辭沉靜,那麼趙壹(字元叔漢陽郡西縣人大致生活於漢靈帝在位公元168至189年前後)的辭賦好在內容面廣而體例舒展,再者孔融着墨揮毫氣勢逼人,更有禰衡立等可取思維迅捷,他們各具特色,創建了多彩的文藝風格。類似這樣的人才,還有潘勖,因精通經書而聞名於世,他的《策魏公九錫文》成為卓爾不群的時代力作;再者,王朗雖然因專註儒家經典而揚名達志,但也擅長序論銘文。據上例舉,亦不難看出,在西漢司馬相如、王褒以前,文學創作之中所謂“量才示能”,主要通過運用個性語言,來抒發情懷志向,而不是抄錄經典語錄,藉以展示自我德才學識;然而,自揚雄、劉向之後,文人墨客愈來愈傾向於將個人的志向意圖,掩映在引經據典中間,這種顯而易見的趨向、區別和差距,在認識上不僅需要特別明確,更需要深刻地辨別、分析和謹記。
漢魏晉交替時期,文帝曹丕才華恆逸清秀,以往對他的評價有些過分貶低,說他比曹植相差甚遠。其實,曹植思維敏捷、才氣俊俏,尤其在詩歌上魅力無窮,而且章表更是出類拔萃。但是,曹丕思慮周全、下筆舒緩,不圖虛名爭先,他的樂府格外清新昂揚,而《典論?論文》更是思辨精要。所以,針對他們兄弟倆的藝術才華,只有分別兩人短長,才能明辨二者是非。然而,一般世俗褒貶才能,習慣隨聲附和,並不都是明察秋毫。因此,曹丕尊為帝王,他的文學才華反而被人看低;曹植處境窘迫,其文學技藝徒然倍增誇讚,這一切都不是理性真實的藝術評價。另外,與他們同時代的王粲,同樣才華橫溢,寫作敏捷縝密,內容廣泛多樣,文辭很少累贅拖沓,若摘取他詩賦中的優秀語句,足以堪當經書典範。因此,如果評價“建安七子”中誰的文學成就最高,非王粲莫屬。再者,像陳琳和阮瑀,因擅長書記檄文而聞名於世,徐幹以辭賦論著被時人稱頌,劉楨“氣格自高”而文采飛揚,應瑒才學雙優且詩賦俊秀。其他,例如路粹和楊修精巧於筆札書記,丁儀和邯鄲淳流傳論述聞名,像這一些作家的才華和作品都有十分獨到之處。除上述之外,還有劉劭的《趙都賦》,可以奮起直追前代的名家名作;何晏的《景福殿賦》,足以表率後學。應璩風趣詼諧,用《百一詩》彰顯志向;應貞精通義理,以《臨丹賦》展示才華。嵇康獨出心裁,杜撰高論;阮籍頤指使氣,譜寫詩歌。他們分別選擇使用不同的格調形式,發出了共同的心聲和夙願;他們各自舒展不同的文學翅膀,朝着同一個藝術方向,一起奮飛翱翔。
步入西晉時代,張華的詩賦,神采奕奕,清新流暢,他的《鷦鷯賦》寓意深刻,類似韓非《說難》。左思奇才妙想,深謀遠慮,他的《三都賦》驚世駭俗,而《詠史詩》出類拔萃,僅這兩篇佳作,已經讓他殫精竭慮了。潘岳思維敏捷,文辭暢達,他的聰明才智集中體現在《西征賦》裏,而其他如《悼亡詩》等哀悼文本,則是發自肺腑的真情傾訴。陸機博學深思,辭會廣泛,文章雖然構思巧妙,但過於審慎而言多複雜。陸雲開朗幹練,深諳簡繁利弊,所以文采鮮明潔凈,擅長短小篇章。孫楚思緒紛繁,雖慣常直抒胸臆,但尚能疏通順暢。摯虞陳述思想,必定遵循天道而溫良典雅,他的《文章流別論》不只是中規中矩,確實亦流光溢彩啊。傅玄銘文佳作,內容多是規勸警戒,他的兒子傅咸上疏奏議,頗具剛正不阿的家風文風,他們父子都是棟樑之材,而不是時尚鮮花的襯托陪伴。成公綏作賦較多,逞一時之美。夏侯湛作品臨摹經書範本,近乎貌合神離。曹攄善寫長詩,清純秀麗,而張翰喜作小詩,明辨屬實,他們二人各居特色,互有短長。張載、張協兄弟倆,在文學才華和作品成就上,確實不相上下,情形如同《論語?子路》所說“魯衛之政,兄弟也。”的模樣。劉琨作品氣勢雄壯,盧諶著文情深理明,而他倆的特色,卻都是時局形勢的壓力造成。
東晉郭璞才俊辭艷,思維飄逸,名列晉朝中興第一;他的《南郊賦》蔚為大觀,而《遊仙詩》凌雲似仙。庾亮撰寫章表,思慮縝密,文辭通暢;溫嶠筆記書札,遵循事理,清新順達,他倆堪稱文人墨客中的能工巧匠吧。孫盛和干寶,都擅長編纂史料,雖然各取所需,但都遵循《尚書》中《典》《訓》體例,所以看似各立門戶,其實文采家風相似。袁宏立意高瞻遠矚,卻因過度卓越超群,而顯得偏頗乖離。孫綽詩文遵循玄理,雖然中規中矩,但卻寡淡無味。殷仲文在《南州桓公九井作》中坦蕩出來“孤興”情調,謝混於《游西池》裏蕩漾“閑情”風韻,他們儘管吹散了盤踞文壇已久的“談玄”濃雲,但在他們的詩文中間,卻依然顯而易見着殘雲縹緲。所以,儘管他倆被視為開闢文化新風的先鋒闖將,但他們的作品還是不能盡如人意吧。
至於劉宋一朝的文人雅士,他們的詩歌文籍同樣繁多而魚龍混雜,由於時代較近,影響深淺,不言自明,也就沒有必要逐一甄別了吧。
縱觀東漢的文學才幹,和西漢時期相差無幾。晉代文壇,基本與建安文學可以媲美。但是,在曹魏時期,文學家熱議話題和崇尚目標,則是漢武帝“元封”時代;而劉宋以後,類似的文藝高論,反而多是漢末“建安”話題了。這究竟又是為什麼呢?事實上,並不是因為這兩個時代,都特別崇尚文學和招賢納士,而是“時勢造就人才”的道理,古代和今天都是一樣的啊。
總而言之:人才難得太玄乎,性格不同異稟能;但逢一朝崇文藝,遍地丹青遺後生。汗牛充棟莫徘徊,有涯無涯貴自在;任憑春花迷望眼,秋收何愁沒果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