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聲音有些耳熟。蕭七桐轉頭看過去,就見一個穿着皂色長袍,身形八尺余的高大男子邁了進來。男子五官相當英俊,在這個入朝為官須得面貌佳的朝代,他的模樣算得上是第一等了。但男子的五官冷刻,多少顯得有些不近人情,而這份不近人情,大大削減了他外貌帶給人的好感。
男子正是她的父親,蕭成。
蕭七桐收起目光,倚着椅子淡淡喚了聲,「父親。」
然後她又將目光轉回到蕭老夫人的身上,只見蕭老夫人面色已經微微白了。
蕭老夫人看重自己的兒子,更一心為兒子謀算,但是她卻也同樣畏懼自己的兒子。畢竟蕭成的模樣瞧上去,真如同六親不認的閻羅一般。
蕭七桐心下好笑。這蕭家,實在半點人情味兒也無。這老夫人是個眼界小、心思毒的,府里幾個姑娘要麽懦弱不堪要麽驕縱蠢笨,蕭成有野心卻獨獨沒有感情可言,蕭靖跟在他身邊也將他的行事態度學了個九成。就這麽一個蕭家,看上去實在荒誕可笑。
「身子還沒好?」蕭成突然出聲,顯然這話是對着蕭七桐說的。
蕭七桐點了頭,「胸口還悶着。」
蕭七桐從前就算吃了十分的苦,她也一分都不會往外吐露。因而當她真出聲說了自己難受,誰也不會覺得她是裝出來的,反倒會覺得她怕是疼得受不住了,這才難得示了弱。
蕭成原本不快的面色頓時撫平了,「既還病着,便歇着吧。」
蕭老夫人哪裏容得蕭七桐就這樣被輕輕放下。程敏月門第雖低些,但這個兒媳婦卻合了她的心意,如今人沒了,她心底未必真為程敏月的死感覺到痛心憤怒,她所不快的,乃是程敏月之死引出來的種種後果。
程敏月身死,外頭有傳言說是蕭七桐將繼母生生剋死的,不管這傳言真假,蕭家姑娘們的名聲都連帶着受影響,假使外頭又有人說其實是她兒子克妻,兩任妻子都早早死了,那時怎生是好?
更莫說男子雖然比女子矜貴,但到底前頭都死了兩任妻子,再要續娶,那高門人家的女兒又哪裏肯嫁來做繼母呢?無論從哪方面考量,都足夠令蕭老夫人對蕭七桐恨之入骨了。
她咬咬牙,衡量再三,終究熬不過心底的憤恨,出聲道:「蕭七桐這等惡毒的女孩兒家,如何還能留在蕭家?那豈不敗壞了蕭家的門風?」言下之意,竟是想要將蕭七桐逐出家門。
「不合規矩!」蕭成卻將眉頭皺緊了,聲音也更冷了。
「可如今敏月沒了,該如何向程家交代?」
蕭七桐聞言,差點笑出聲來。老夫人太不了解她自己的兒子了。
程家是祝家的附屬,也就是說比之祝家尚且不如,又哪裏需要蕭家向他們交代?
蕭成性傲,從不輕易向誰低頭,又哪裏聽得了老夫人這話?
他眉頭一皺,口吻凌厲不容反駁,「她既是自己出行意外身亡,又哪裏怪得了蕭家?程家若敢來討要說法,日後不與之相交便是!」
蕭老夫人頓時面上一緊,覺得叫蕭成掃了面子,但她同樣也知道,是她方才說錯了話,蕭成性情固執,縱使她再有不滿,蕭成也絕不會改口,可她又不想在眾人跟前丟了臉面。動了動唇,正待開口,這頭蕭成卻先問了——
「母親近來身子如何?」
蕭老夫人心下一松,蕭成總算心頭還惦念着,給她留了一個台階。她笑了笑,道:「已經養得大好了。」
蕭成的話音卻一轉,「建王妃廣發帖子請人去赴春日宴,蕭家可收了?」
「收了。」蕭老夫人略帶厭憎地掃過蕭七桐,又道:「因咱們府上五姑娘的緣故,外頭正等着瞧府里的笑話呢。我偏要帶府里幾個姑娘去,也好讓他們瞧瞧,蕭家的姑娘不輸誰。」
「將她也一併帶去吧。」
這個她指的是蕭七桐。
蕭老夫人微微驚愕,「這如何成……」
蕭成耐着性子道:「若是特意將她留在家中,才叫人看了笑話。」
蕭老夫人到底不算蠢笨,剎那便明白了過來。她若不願蕭家擔上污名,不僅不該將此事鬧大藉機懲治蕭七桐,反而應當想盡辦法遮掩此事,一口咬定程敏月身亡乃是意外,而非遭蕭家嫡出的姑娘害死。不然……蕭家姑娘傳出蛇蠍之名,又叫外人如何看待蕭家的家教?
想通這點後,蕭老夫人登時便冷汗涔涔了。
若非今日她兒前來與她說了兩句話,她恐怕還未想到這一層。
蕭老夫人將目光落到蕭七桐身上,暫且收斂了不甘願,淡淡道:「你收拾一番,明日隨我去建王府。」
蕭七桐慢吞吞地應了聲。
見她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蕭老夫人心下不免窩火,只是理智到底牽制住了她。
蕭七桐的性子這樣不討喜,總有吃虧的時候。蕭老夫人冷冷地想。
此時蕭成掃了眼蕭七桐的模樣,有些不喜她體弱多病的樣子,便皺了下眉,道:「要什麽便吩咐下去,誰也不敢糊弄你,何苦將自己弄得這般模樣,蕭家難道還缺了你的東西不成?」
蕭七桐沒應聲。
蕭成熟知她的脾氣,倒也懶得與她發作。在得知女兒為證清白,險些削髮為尼後,蕭成也只是在這裏短暫地停留了一會兒,發了威勢,斥了兩三個人,便又走了。
蕭老夫人多少覺得不得勁兒,便也叫丫鬟扶住了自己,跟着離開了蕭七桐的院兒。
他們走後,下人們都安靜極了,誰也不敢先開口。
蕭七桐的母親早亡,後頭蕭成又續娶了。雖說蕭七桐是嫡出的姑娘,但下人里真沒幾個拿她當回事的。
但經過今天便不同了,他們不怕一個病弱的小姑娘,但卻是怕蕭成的。
樂桃突然笑出了聲,「方才可嚇死奴婢了,還以為老夫人真要問姑娘的罪呢。沒想到老爺卻來了,可見老爺待姑娘是好的。」
蕭七桐搖搖頭,「換做誰都是一樣的。」
樂桃聽得雲裏霧裏,沒明白過來其中的含義。
換做誰都是一樣的——不管是她殺了程敏月,還是程敏月殺了她,於蕭成來說都沒有分別。他都會第一時間將其遮掩下來,並且阻止其他人再追究下去。
一條人命而已,有什麽重要的呢?
蕭七桐抬手勾了勾耳畔的髮絲,道:「扶我回房歇息吧。」
其他的丫鬟們上前一步,道:「奴婢們……」
「你們也都下去吧。」
眾人應了聲,這才敢退下去。
蕭七桐將大半個身子都倚在樂桃的身上,她慢慢挪着步子,眼瞧着便要走進卧房了。
院門外卻突地響起兩個婆子驚惶的聲音,「二姑娘這是做什麽?」
蕭詠蘭在家中行二。
蕭七桐轉頭瞧去,就見蕭詠蘭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她的跟前,只是因為跛腳的緣故,費了好大的功夫才走到。還不等站穩便笑出了聲,「怎麽不見你身邊的香蓉了?聽聞去了祖母身邊伺候?那可是她的福分呀,只是苦了妹妹,身邊似乎也沒幾個像樣的丫頭……」
蕭七桐只歪着頭瞧她,並不出聲。
她五官極為標緻,這樣的動作由她做來,竟有一股天真無邪的味道。
蕭詠蘭看得心下嫉妒,如同有火在燒一般,不由嗤笑一聲,道:「聽祖母說,你不日便要從蕭家族譜上除名了……」
蕭七桐斜睨她一眼,「這話可莫要讓父親聽見了。」
「讓父親聽見又如何……」
蕭詠蘭突然頓住了,她不可思議地打量着蕭七桐——蕭七桐神色鎮定,兩頰浮着淡淡緋色,看上去好不悠閑,全然不像是將被驅逐出蕭家的樣子!
「你、你沒有受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