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第五十七回

“這些年來你一直離庄遠走,我雖不舍,也只不過是嘴上埋怨得凶一些,從未真正加以阻撓,你可知是為何?”溫老太君看着溫恕,眼中隱着慈愛而睿智的光。

溫恕道:“祖母擔心庄內有人會對我不利。”

溫老太君微笑點頭,並不意外孫兒能猜透自己的心意。

雖然當時溫九功並無異動,但她到底不敢拿溫恕的安危來賭萬一。

所以後來溫恕藏拙遠走,她看得清,放心而放任,知道唯有如此,他才安全。

面上做出一副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之狀,只為助他避開世人險惡的窺探。

每每想念牽挂之時,都告誡自己要忍住,放他離開,去歷練,去成長,待到足夠強大,再來承續屬於他的一切。

她看着這個自己最鍾愛的孫兒,心底微微的驕傲着,嘆息一般開了口——

“世人都說,你是仲永之傷,甚至連荊揚都誤以為你已泯然眾人矣。可我知道,你不會的。你是我親手帶大的孩子,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溫恕眼中隱有愧疚,“是孫兒不孝,讓祖母勞心。”

溫老太君搖搖頭,“我本盼着,他們良知尚存,只要終有一日將這莊主之位交與你手,那之前種種,我也就不計較了。便是讓他在這個位子上多風光一些時日,亦是無妨。只可惜天水閣出事之後,他竟提出讓阿靖取代你與莊家結親,那時我便知,再不能對他心存幻想。”

天水閣一夕覆滅,莊家遺孤成了尋得東周王陵寶藏的關鍵。

從溫九功提出讓溫靖取代溫恕,延續與莊家的婚約之時,她便知道,他已不打算,將藏劍山莊莊主之位歸還。

阿恕的這門親事,是當年自己與庄老閣主親自定下的,便連溫九功都不知道,自己其實已向庄老閣主言明了一切。庄老閣主與自己私交甚篤,是看着九齡長大的,顧惜關照,視如己出,所以毫不猶豫的答應,亦在其後的幾十年間守口如瓶。

正因為庄老閣主是知情人,所以她斷不相信,莊家會讓溫靖取代九齡的遺腹之子溫恕,與嫡女結親。這顯然是溫九功見天水閣再無可出聲反駁之人,為著自己的野心,想出的說辭。

面對東藏西天合二為一至高無上的權勢,面對東周王陵之中那富可敵國的寶藏,巨大的誘惑之下,清譽算什麼?名聲又算什麼?區區三招藏風劍訣,已不足以制約他。

哪怕溫老太君對天下人說出一切,哪怕一輩子名不正言不順,為人詬病。

又有何妨?

滔天的權勢和享之不盡的財富,總是實實在在抓在手心裏的。

也怪自己優柔,明明已察覺他的狼子野心,卻因着孫兒看重他們,因着擔心孫兒知道知道真相,知道自己母親的為人之後會傷心,所以屢屢下不了狠心,也遲遲沒有向他說明一切。

滿室靜默,時間凝滯,只有溫老太君的聲音,緩慢響起,隱隱的悔着,隱隱的痛着。

“事出之後,我亦在暗中聯絡舊人,籌謀部署,欲還你正統之位。卻還是下不了決心,告訴你真相,我始終怕你受到傷害,一直在尋思是不是還有別的法子,”溫老太君長長的嘆了口氣,“祖母老了,竟變得如此優柔寡斷,瞻前顧後,沒有了當年殺伐決斷的果敢和勇氣,以致事情終於發展到如今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溫恕搖頭,“祖母只是愛重阿恕。”

溫老太君伸手輕輕撫上他英挺深刻的輪廓,“可我還是用錯了方式,你有知道真相的權利。”

溫恕張口欲言,卻被溫老太君止住,她略穩了穩情緒,“好孩子,時間不多了,你先聽我說。”

溫恕不再說話,靜靜握住祖母的手。

溫老太君重新開口:“這些年來江湖上已沒有人提及,但你或許是知道的,溫九功並不是我的親生孩兒。”

溫恕憶起自己年幼時曾聽過的傳言,似是祖父當年率眾北上除暴,祖母因着即將臨盆未能隨行。事成之後,祖父與眾人在北境一友人府中開宴慶功,卻因貪杯太多,酒後糊塗,幸了庄內服侍的一名婢女。

第二日,友人慾贈此婢女與祖父為妾。祖父卻深感有愧於家中初誕麟兒的妻子,又深悔自己酒後失德,故而堅拒不受。只將那婢女自友人府中贖出,留下足夠錢財供其度日,又留下一塊玉佩,讓其如遇大事,可到藏劍山莊求助。之後便離開返家。

卻未料到,一日恩情之後,那女子竟珠胎暗結。

她亦是有骨氣之人,並未去找祖父,只是獨自將那孩子養大。然而到了那孩子七、八歲的時候,她的身體便再撐不下去了。無奈之下,只能留下遺書給兒子,讓孩子持遺書遺物,到藏劍山莊認父。

祖父見到玉佩,又見那孩子模樣肖似自己少年之時,便知不假,祖母初時雖悲憤痛苦,最終卻仍是寬厚大度地接受了他。

記得當年聽到傳聞之時,還曾向父親求證過,只是父親大怒,他自此不敢多問,再往後,這些聲音也就通通都聽不見了。

“那孩子找來之後,你祖父親自替他取名九功,交由我教養照顧,我雖做不到似對待九齡那般親密無間,卻自問絕不曾苛待於他。他的一切吃穿用度,皆與九齡無異。便連武功學識,除了藏風劍法依規只能傳於繼任莊主之外,其餘的,亦從不厚此薄彼——我這般待他,卻沒有想到,竟是養出了一條白眼狼,最終害了我兒九齡。”溫老太君緩緩說著,聲音里已有深沉痛意。

溫恕一僵,手背青筋微微突起。

溫老太君頓了頓,再度緩緩開口:“不久之前,有個故人尋來,我才知道,原來我竟眼瞎心盲了這麼多年。”

蘇念池心中一動,明白這人必是幕棠口中那個貌似尋常的不尋常之人。

溫老太君道:“那人先祖為你祖父所救,三代追隨溫家,情分不淺,他當年便隨侍在溫九功的身邊。”

溫恕與蘇念池皆不說話,默然等待溫老太君即將要揭露的真相。

“那人親口告訴我,原來當年,溫九功便一直鬱郁不滿於自己與你父親的嫡庶之別,千方百計與你那因進不了溫家門而不甘不快的母親勾結在了一起,密謀謀害你的父親。”溫老太君語音微顫,慘然一笑,“若不是他們暗中在他的飲食當中下毒,若不是他們誘他獨自行至那處,他又怎會那般輕易便為人所害!”

死一般的沉默過後,溫恕緩緩開口:“來人何在?”

“已經死了。”

“死了?”

“死了。”

“他所言是否一定屬實?”

“我本也不能置信,但他死了,便是最好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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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欲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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