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第五十六回

時光隨着溫老太君的講述,緩緩倒流。

那一年,愛子九齡外出途中,突遇強敵來襲,寡不敵眾,不幸早逝。

整個藏劍山莊震怒,整個中原武林震動。

溫九功親帶眾人,為兄復仇,卻原來對方不過是一群綠林悍匪,見財起意,痛下殺手,連溫九齡的身份竟都不知。

一個烏龍,讓藏劍山莊,讓整個正道武林,隕了中流砥柱,世事無常至斯。

溫九功並沒有因着不知者無罪這一條,放過賊人。他們見財而生歹心,死有餘辜。

他不在乎落下冷酷之名,執意用整個匪寨上百條悍匪的鮮血,祭奠兄長早逝的英靈。

可即便是如此,九齡也不會再回來了。

而她,痛不欲生。

九齡出殯那一日,有一年輕女子隱在人群之中前來弔唁。

她認出那是從前九齡曾帶到她面前,苦苦哀求執意迎娶之人。

可那不過是一介煙花女子,她如何能同意?

九齡終是抵不過她的震怒堅拒,應允同這女子斷絕了來往。

當時曾惱怒這女子迷惑了九齡的心,可是此刻九齡人已不在,再見她時已無怨恨,只剩嘆息,她能來送九齡最後一程,也算是有情有義之人。

早知道九齡那麼快便離開,當日或許該允了這門親事的,也好讓他稱心如意,了無遺憾。

只可惜,世事沒有早知道。

事到如今,悔之晚矣。

她沒有阻撓那女子的尾隨,暗中吩咐管家,待到喪禮結束,備給她足夠下半輩子生活的銀兩,讓她能夠安頓。

或許是因為悲傷過度,或許是因為虛弱過度,那女子竟在途中昏厥。

管家之前曾得她吩咐,自然無法坐視不理,便讓人將那女子送回山莊,請了大夫診治。

誰曾想這一診治,竟診出她已有孕在身,不足月余。

那女子聽聞消息,怔怔然落下淚來,喃喃道,齡哥,齡哥,我總算替你留下一點骨血。

她又驚又喜,又不可置信,問,這是九齡的孩子?

那女子熱淚長流,緩緩點頭。

她找來隨侍九齡的貼身小廝,證實了她的說法。

原來九齡雖迫於她的反對,表面上與那女子斷得一乾二淨,實則還是舍不下她,暗中置了一處宅子,金屋藏嬌,期望她有身孕之後,事情能夠有所轉圜。

如今得償所願,然而他已不在。

正是因着這個上天垂憐而留下的孩子,她重新振作,燃起了希望。

然則當事之時,藏劍山莊驟失莊主,正道武林驟失領袖,群龍無首,人心散亂。

各派勢力明爭暗鬥,溫家旁支血親更是蠢蠢欲動。

藏劍山莊莊主之位世代單傳於長房嫡長子,如今九齡早逝,膝下無子,此時心生覬覦,不過人性而已,畢竟藏劍山莊莊主之位,意味着至高無上的權勢和財富。

她自然不能任由藏劍山莊交到旁人手中,可是此刻九齡遺腹之子尚有數月方能降世,而那孩子亦有可能是女孩兒,時局和虎視眈眈的眾人都不會容得她等那麼久。

況且這個孩子之前並不為人所知,總難免有心之人會對他的身世上潑髒水,污衊他非九齡所出,污衊他不過是自己為了爭權奪勢臨時找來的傀儡。

她絕不能讓他承受這些,她要為他鋪就一條坦途。

擔心有人會對這個未出世的孩子不利,她讓荊揚將消息封鎖,煎熬心血,苦撐局面,亦苦思破局之道。

正當她冥思苦想之際,是溫九功,親自跪到了她的面前,直到今天,她仍記得當時的情景——

“母親,我知您自幼便不喜孩兒,然而大哥英年早逝,藏劍山莊絕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那便交到你手中,是嗎?”

“不,”他斬釘截鐵的說,“九功不過是暫時替大哥,替他未出世的孩子守着藏劍山莊罷了,待到那孩兒平安出世,長大成人,我便將莊主之位歸還給他。”

這或許是當時可以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即便他不做如此提議,她所選擇的,或許也仍然是他。

她雖不喜這個兒子,然則他的身體裏,畢竟流着丈夫的血脈。

所以她力排眾議,也拒絕了溫家旁系以及娘家人要過繼孩兒給自己為子的提議,強勢推溫九功坐上了莊主之位。

要他立下重誓,待九齡的孩兒出世,若是男孩,等那孩子長大之後,便將莊主之位讓出。

他立了。

不管是不是出自本心。

即便不是,她也並不擔心,她從不做無把握之事,自然留了後手可制約他。不怕他到時不讓。

藏風劍訣最後三招,她始終沒有教給他,為的就是防他異心。

藏劍山莊莊主,豈能不會藏風劍法?

為了名正言順,為了聲譽不墜,他無論如何不敢輕舉妄動。

他本就是個最重名聲之人。這些年來,知道舊事的老人紛紛故去,他便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不再提起,只一意奉她為母,以全世人眼中名正言順的嫡出身份。

自己娘家雖不若藏劍山莊那般顯赫,卻也是名門望族,而她本人在江湖之中亦有不弱的影響力和話語權。

如若等到九齡孩兒可堪大任之時,溫九功反悔不肯退讓,她便將這一切公諸天下,公道自在人心,她不信他還坐得穩藏劍山莊莊主之位。

可是,她唯一沒有料到的,卻是那女子。

其實一早已知道,她絕非九齡佳配。自己當初之所以堅決不允九齡娶她進門,除了她的身份外,更因為看到了她掩藏在柔弱外表下的野心。

九功初繼藏劍山莊莊主之位沒有多久,她便提出,要嫁他為妻,還恬不知恥地說,這樣,她腹中的孩子便是藏劍山莊名正言順的下任莊主,不會遭人指點詬病。

自己自然是震怒不允,而那女人竟然以腹中孩子相要挾,揚言若不能達成所願,寧願與這孩子一起去死。

她並不相信她是為了孩子考慮,似她那等水性楊花的風塵女子,愛慕虛榮,貪戀權勢不過本性。

藏劍山莊莊主夫人之位的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她又怎會不動心?

可恨的是,她所要挾的,確是自己此生唯一的軟肋,所以不管如何震怒,如何憤恨,如何不甘不齒不願,亦還是不能不答應。

也不是沒有想過待她生下孩兒后便要了她的命,其實九功在答應娶她之時便已向自己表明心跡,提到了這一點。可是,她終是不願孫兒一出世便失去母親,哪怕這個母親實在不配為人母。她也不願有朝一日,孫兒知道自己的母親原來是死於祖母之手,那對一個孩子而言將是難以彌補的巨大傷害。

只是,她雖饒了她的性命,卻也萬萬不能放心將孩子留給那樣的人養育照顧。所以孫兒甫一降生,她便將他接到自己身邊,親自教養,不假人手。

而因着這件醜事,她也越發不能將溫恕的身世公諸天下。

若是讓天下人知道,這女人是懷着九齡的孩子再嫁九功,那藏劍山莊還有何顏面在武林立足?便是九齡和阿恕,也將被她牽連抹黑,受盡世人恥笑。

所以她終是忍了下來,即便是以溫九功之子的身份,只要阿恕能順順噹噹承藏劍山莊莊主之位,只要他在心中不忘生父,也就夠了。

而溫九功,所言,所行,所做,所為,也並無任何不是之處,甚至可以說是做得很好了。

他將藏劍山莊打理得井井有條,百年聲譽只升不墜;他處處以自己為尊,仁孝之名天下皆知;他對待阿恕亦是很好,甚至好過那孩子的親生母親。

事情彷彿正向著事先約定好的,亦是她所期盼着的方向發展。

哪怕後來隨着溫靖及溫晴的陸續降生,溫九功逐漸坐穩藏劍山莊莊主之位,大權在握,日理萬機,他對阿恕的關注疼愛越來越少,她都還在為他開脫,只道他忙,只道人性如此,便是自己當年,也是做不到視如己出的,又怎能強求於他?

況且阿恕還太小,她只能等,只能忍。

其實自己也並不十分擔心。

他對她仍然恭孝有加。

為著藏風劍訣最後三招,為著世人眼中忠孝仁義的名俠形象,他必當如此。

一旦她離奇離世,而他卻始終不會藏風劍法,實在難堵天下悠悠之口。

更何況,她一早便有防備之心,又如何能讓他輕易下手,在她死之前,必留後手將這個秘密普告天下,到時,等着他的,便只有身敗名裂一途。

溫九功自然也知道,他不會傻到去冒險。

她賭的從來不是人性本善,而是利害時局。

直到那一日,那一日溫九功壽辰,阿恕為討他歡心,瞞着眾人苦練藏風劍法,當庭舞出,劍若游龍,眾人驚嘆不已,而她不經意的一回眸,卻發現,溫九功的眼中,分分明明,有殺意一閃而逝。

那是她第一次驚覺,他雖奈何不了自己,可對阿恕,卻實無太多顧忌。

也開始正視,開始懷疑,或許他的野心潛藏在隱忍的表象之下,他如今所作的一切,不過是為了麻痹她,不過是在同她慢慢熬時間,待她去后,他便能隨心所欲。

自那日之後,她便開始日夜警惕,暗中籌謀,而他亦沒有任何不當之舉,似是不察。

終於尋了一個時機,備下萬全之局,向他重提舊事。

他沒有絲毫推諉不甘,亦不在意阿恕其實仍顯稚嫩,當即同意將藏劍山莊莊主之位讓出。

他找來阿恕,語氣平靜對他開口道,你祖母命我讓出藏劍山莊莊主之位,換你接任,你準備一下,我明日便廣發英雄帖,召集天下人到藏劍山莊見證新莊主繼任之禮。

如今想來,他之所以會那樣說,是料定了阿恕斷不會接受這樣的提議。

果然,那孩子當場便跪下堅拒不受,當夜便離開了藏劍山莊。

自此常年浪跡天涯,藏拙天下。

他是如此看重他們,卻換不來他們同樣的真心相待。

他們始終不喜他,防備他,算計他。

從未有一日,將他視為骨肉至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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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欲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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