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嫡母、姨娘、姐妹
能在攬翠院這般口氣說話的,便只能是嫡出的大小姐陸雲英。
話音方落,幾名大丫鬟並兩位少女從外頭進來,當先的一位梳着尋常髮髻,可髻上卻簪着昂貴的瑪瑙步搖,日頭下一照更顯得溫潤光亮,而她又配着一條珊瑚粉的長裙,雖不見得有多美艷嬌柔,可她繼承了許氏的端莊大方,眉目間又有幾分陸哲的影子,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美人兒了。
說來奇怪,許氏雖然體弱,兩名兒女卻是健康的很。
不過真正讓陸雲嵐在意的是隨後進門的那一位。來人形容嬌小,顧盼生輝,桃粉色的長裙更襯得她宛如珍珠一般明媚。只是比起陸雲英的落落大方,這位始終顯得弱不禁風了。
陸雲嵐不動聲色地往一旁退了半步,眼神卻在後頭那人身上狠狠地停頓了一下。
兩名少女毫無疑問是她的大姐陸雲英和二姐陸雲夢。
二人齊齊行禮,許氏似乎想責怪陸雲英說話口無遮攔,但終究是親生女兒,又因為望門寡一事對她十分憐惜,當下只指向一旁的阮氏等人,口中輕叱。
“沒規矩……還不見過你們阮姨娘,五妹妹和四弟弟。”頓了一頓,許氏又對阮氏道,“這是大姐兒英娘,比嵐娘虛長了五歲,還有夢娘,如今也十五了。”
阮氏聽見年齡有些詫異——通常女子會在十五六歲時相看、定親,最多至十八九歲便出嫁,可聽許氏口氣,這位大小姐非但沒有許嫁的意思,連親事都沒定下來——不過她見許氏不願多講,便也知道不該問,只是起身給陸雲英行了禮,隨後又讓陸雲嵐和乳娘帶着陸承然與這位大小姐見禮。
陸雲英脾氣不錯,沒有大家小姐被拘束慣了的那種驕矜古板,反倒笑的十分爽快,直接上前拉住陸雲嵐的手,喜滋滋道。
“五妹妹,母親給了你鐲子,我也不好什麼都不給,這樣罷,等下你去我那裏,我定要挑一支頂好頂好的寶石簪子給你!”
“大姐姐真是,方才還說母親偏心,如今卻撇下我要單獨和五妹妹了。”
陸雲夢素來會做面子功夫,笑的輕柔如雲,我見猶憐,她似乎早有準備,只從袖子裏掏出一方嶄新的錦帕,遞了過去,“……幸好我早有準備。五妹妹,我親自選了這南邊貢來的雲錦給你綉了帕子,可千萬別推辭啊。”
雲錦,是南邊上貢,大批量幾乎都在宮中,一般等閑人家不可持有,而現在卻出現在一位庶出女兒的手中。陸雲嵐垂下眼,心中發笑,看來她這位二姐還是如前世般按捺不住,特地要到大夫人和嫡出小姐面前來這一出——不用多想也知道,雲錦是宮中賞賜給她小姑姑陸宛白的,而陸宛白又分了一些到慶國公府,陸哲自然會再轉給別人。
這別人,可能是大夫人許氏,也少不了姨娘姚氏。
陸雲嵐不欲挑破這一點,她歡歡喜喜地接了過來,比在許氏面前又多一層活潑。
“嵐娘謝過兩位姐姐。”
姐妹三人這便算是見過了。陸承然在拜見過許氏后便由人領着,同乳母一起到前院去見幾位老爺、少爺,一時間偌大的正院就只剩下女子。
許氏很溫和,很好脾氣,可她膚色蒼白,唇中帶一點紫,擺明了是體虛血弱之人,不過多拉着許氏和陸雲嵐說了幾句話,就忍不住咳嗽起來。一旁的侍女見狀,十分上道地從後堂端來幾塊方糕狀的深色“點心”。
“此乃‘梨糖膏’,有止咳平喘之效。”見阮氏面色疑惑,陸雲英主動開口解釋道,她又親自替許氏換了一杯白水,語氣無奈,“——娘,說了多少回,您都不肯聽大夫的話,怎麼還在喝茶呢?”
她又一派大小姐氣勢地看着幾個丫鬟,十分責怪,“究竟是誰給夫人上的茶?”
丫鬟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吭聲,反倒是許氏在喝了水后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示意丫鬟們都下去。
“她們哪有這個膽子?是我非要喝。”
“娘——”
“好了好了,”許氏故作嫌棄地看她一眼,笑道,“你娘我就這點子愛好,你捨得我看着那些好茶發霉么?”
“那您可以送到前院給父親呀!何必非得和大夫對着干。”
許氏搖頭,“你爹金貴的很,除了龍井一概不喝,我何必巴巴兒地將我這的好茶送去給他招待客人?罷了,且讓他自己折騰去吧!”
母女倆談笑間言語俏皮,丫鬟們也似乎習慣了大夫人和大小姐的這種相處模式,紛紛捂着嘴笑起來。許氏又拈了一塊梨糖膏,便叫人把盤子撤下去了。
陸雲夢話不多,又或許是因為陸雲英與許氏母女情深,談起來便不大顧及的到她,這位庶出的二小姐十分溫柔恭順坐在位子上,時不時地抿一口手邊的茶,末了,她像是真心實意喜歡這茶水般稱讚幾句。
“母親這兒的茶水點心素來是極好的。”
許氏笑了笑,十分隨意地招呼丫鬟去後堂包一些來給陸雲夢帶走。
“夢娘喜歡便帶些回去。今日……姚姨娘又未來么?”
這前半句是和陸雲夢說的,後半句則是和李嬤嬤說的。身為當家主母,最重要的除了為夫君操持內院,還要管教妾侍和子女。
許氏不過按着規矩一問,可陸雲夢聽見了,才剛露出一絲微笑的臉迅速又被幾分尷尬給取代,她用帕子掩着嘴,不知該說什麼,一雙美眸垂下靜靜地盯着繡鞋。而李嬤嬤上前幾步,神色頗有些看不起人的意思,只不過礙於人多而照實回答了。
“回夫人的話,芙蓉院今日遣人來說,姨娘風寒未愈,不易見人。”
李嬤嬤頓了一頓,又輕聲埋怨了幾句,臉上的褶皺更加擰巴到一塊兒。陸雲嵐等人離得遠,聽不見,而許氏離得最近,想必聽的一清二楚,可她卻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嬤嬤不用說了,既然是病了,就讓她去吧。”
問完了話,安排完了住處,又教導完兩名庶出女兒,很快便到了許氏午睡的時間。她照例命人去鋪床熏香,只留下了陸雲英,兩名大丫鬟和李嬤嬤在身邊。
“夫人真真是性子太好了!”
等到眾人離開后,李嬤嬤憤憤不平地說道。她是許氏乳母,看着她長大,叫了十多年小姐,又叫了近二十年夫人,自然是心疼非常,“……哪家姨娘有她這麼多毛病?頭疼腦熱是時常的,動不動還要延醫問葯一番,可一旦老爺回來,那病立馬就——”
“李嬤嬤。”許氏為難地看了一眼陸雲英,嘆氣道,“別說了。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那又有什麼辦法?我難道能將人捆起來打一頓么?”
許氏是大家出生,雖然娘家已經沒落,可到底是金尊玉貴的養大來,怎麼可能做出那種潑婦行徑?更何況她與陸哲,本就只仗着幾分兒女情分。
李嬤嬤一時語塞。
其實說起來,許氏身體比姚姨娘弱多了,更兼生下一兒一女,在大少爺陸承宇出生后差點撒手人寰。好在念及一雙稚嫩兒女,不忍他們早早就沒了母親,便硬生生又咬着牙從閻王殿活了回來,只可惜自此以後,她是確確實實不會再有子息了。所以老國公夫人也鬆了口,允許姚木蓮進門為妾。
“幸好芙蓉院那位肚子不爭氣……咱們夫人再不管事兒,總還能享大少爺的福!”
李嬤嬤這點觀念根深蒂固,雖然她一手奶大的是許氏,卻固執的認為只有兒子才能拴住男人的心——自然,這話也不錯,慶國公府到了如今這一代,統共也只有五個男丁:長房嫡出的陸承宇,現在又多了個庶出的陸承然,二房只有庶出的陸承伯,三房倒都是嫡子,分別是陸承瑾與陸承遙。
許氏知道李嬤嬤什麼意思,可她本身就不是爭強好勝之人,如今一雙兒女萬事足,更沒了其它心思。她聞言只是輕輕嘆息一口,拉過身旁少女的手。
“承宇是男子,等為他相看過媳婦兒,我便也可放心了。只是……英娘……”
陸雲英急急道,“娘,您別為我操心太過!大夫說了,您這病得靜養,根本不能思慮過甚。和娘的身體比起來,女兒不過是小事罷了!”
“胡說。”
許氏口中輕叱,眼神卻軟和許多。
“你若沒有一個好歸宿,娘就是去了閻王殿,都不能安心投胎。”
芙蓉院與風荷院比肩,但凡有點響動,都逃不過彼此的耳朵。
姚木蓮十九歲便嫁於陸哲為妾,如今整整十六年,為他生有一女,可這麼多年下來,她還保持着閩南當地的習慣,頓頓要有湯水,口味以清淡甘甜為主。
“……晚上添一道‘四果湯’,銀子從我賬上走,吩咐廚房拿些冰塊兌好。”
姚姨娘一身淺色裙裝,肩上搭着條柔粉色的褙子,正坐在美人榻邊綉着扇面,她口中慢條斯理地交代着大丫鬟紅萼今晚的食物,卻見外頭一名小丫頭匆匆忙忙地掀了帘子進來,到她面前福了一福。
姚姨娘微微皺眉,顯然對小丫頭的莽撞很不滿意,但是她仍舊抿了抿嘴,示意她起來回答。
“急匆匆的像什麼樣子?起來好好說話。”
“回姨娘的話,夫人說,您先前在風荷院閑置的廂房裏堆了些物件,如今阮姨娘入府了,您也該……該派人去拿回來……”
小丫頭越說語氣越輕,生怕主子不高興,可姚姨娘聞言卻是面色如常,甚至還朝她笑笑,點了點頭。
“應當的,”粉衫女子放下手中的團扇,對身邊另一個大丫鬟道,“紅杏,你帶人去風荷院取回東西,順便問一問,阮姨娘是否需要人手幫忙?若要的話,可來我芙蓉院借人。”
“是,姨娘。”
紅杏應聲而去,姚姨娘又賞了傳話的小丫頭一些果盤,讓人將她送出芙蓉院,這才讓紅萼繼續給自己捶腿。她靠在軟墊上,一雙美眸若有所思。
“不過借她間屋子,便裝模作樣起來。”姚木蓮輕啐一口,也不知道話里這個“她”指的是阮氏還是大夫人許氏,她忽而問道,“紅萼,先前我讓你打聽的事如何了?”
紅萼比紅杏略長兩歲,今年十九了,放出去自行婚配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為此她老娘在家中已經念叨許久。可紅萼想的多,她如果貿貿然出去婚配,嫁的也不過是尋常富戶,哪裏有在慶國公府當差這般人人高看一眼?若是能嫁個府中管事,或者……
想到這兒,紅萼垂下眼,聲音與手勢越發輕柔起來。
“夫人問起姨娘今日為何不去請安,旁的,還賞了二小姐些吃食,二小姐說傍晚便會送來給您——哦,還賞了五小姐一隻羊脂玉的手鐲,說是與五小姐投緣。”
紅萼說的輕巧,可姚姨娘知道,那羊脂玉手鐲是許氏積年的愛物,連大小姐陸雲英求了幾回都沒求到,如今卻——
她微微咬唇,仿若無意。
“夫人可還說了別的?”
紅萼仔細回想了一番,梧桐的傳話里確確實實沒有其它了,便道,“梧桐姐姐只說了這些。”
房中的熏香漸漸燃起,氤氳開去,姚姨娘出神地盯着那一縷,忽而笑起來。
“看來這位妹妹,很是了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