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愛而生
我愛你,所以我去死。
我愛你,所以留你在這世間享受榮華。
我愛你,我犧牲一切匍匐進塵埃,只因為我愛你。
*
一輛車,在橋下靜靜的停了三日。
有人釣魚走過,第一日,釣魚人靜靜的在橋下的陰影里垂釣,釣完收拾東西離開。
第二日,釣魚人多看了一眼車子,這輛車昨天到今天都停在這裏,一點沒動,有些奇怪。
第三日,釣魚人釣魚到一半,想上廁所,於是走到車子避人處,解開皮帶,撒尿,尿到一半,隔着車窗看見車裏似乎有個陰影,於是貼着在車窗上往裏面看。
車窗上貼了黑色的玻璃膜,他看不清楚,然而嗅覺卻無法騙人。
他聞到了一種臭味,難以言喻的臭,令人作嘔。
實在太臭,臭的讓人心生恐慌,似乎是一車爛魚爛蝦在盛夏里腐爛。
他退開兩步,繫上皮帶,看見車子上圍着許多蒼蠅,盤旋低繞,貼在車門縫隙初,攆也不走,密密麻麻。
釣魚人繞過車頭,繞到車子的另一邊,車窗有條縫隙未閉,那種惡臭就是從這裏傳出來,蒼蠅進進出出,數量太多,看着密集恐懼。
釣魚人揮開蒼蠅,頭貼上車窗上的縫隙,眯着眼睛往車裏看,車裏一團黑色的東西,釣魚人更仔細看,看見人的胳膊,人的衣服,再往上,是一張已經膨脹的不可辨認的人臉。
*
岳桑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
她的五天假期,從五天海島變成了四天c城閑晃,現在送完了江南去醫院上班,還想着去哪裏打發時光,就被小趙的一個電話召喚回了公司。
一切都跟原來一樣,按部就班,好像也沒人在意她的假期怎麼沒休完就回來,關於她被投訴的事情似乎也被人完全的忘了。
這世上,許多心酸只有她一人承受,於旁人不過是輕描淡寫。
進電梯,上樓,到辦公室,小趙已經一臉焦灼的等着了。
她升職,小趙也升職,小趙還是她的下屬。
“岳總,我真不知道當時怎麼搞的,出了這麼大的事,現在怎麼辦?岳總,你幫幫我啊。”小趙一個男人在一邊說話都帶了哭腔。
“行了,想想怎麼解決吧。”岳桑心裏也堵,一句話別過去。
可怎麼解決呢?
小趙同志,剛入職的時候賣了一份保險出去,這本來沒任何問題,問題是他業務不嫻熟,竟然給客戶買錯了,同系保險有很多款,名字大同小異,中間區別卻是很大,客戶要買的那一款只要死亡就有高額賠付,他給買的那款是死亡只有賬麵價值退還。
而現在,被保險人死了,而且是死於槍擊,這簡直是重案要案,家屬現在要索賠了,小趙發現當初給家屬買錯了。
這就意味着,保險受益人拿不到保險金。
“你確定投保人當時跟你說的很清楚,是你自己弄錯了,買錯了保險?中間那麼多手續,還有郵件,還有書面文件,這都會錯?”岳桑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坐下,一連串的發問。
小趙臉色難看極了,站在辦公桌這一邊,低聲:“客戶拿到手之後也沒細看,估計根本沒打開過合同,聽我說就買了,現在是被保險人死了所以才來找我理賠,我看這事情也是十之八九,畢竟是槍擊案,等警察出了證明就能理賠的,我就看了一下手續,這才發現當初買錯了。”
岳桑盯着小趙,又挪了目光,臉上有些不耐煩,反問:“你這都弄錯!”
小趙臉色更難看,不再做聲。
岳桑心頭煩悶,深吸一口氣又呼了出去,才又抬頭看小趙:“也行了,你還肯誠實說,你要是一口咬定是客戶弄錯了,客戶也沒辦法,至少你還佔一樣誠實。這事情橫豎也不可能讓你把這保險金掏了,你是公司員工,你工作失誤,公司該付的保險金不會少,肯定是怎麼罰你,你給公司造成損失,最壞的結果是公司法務告你,要你賠償,我盡量幫你說情,應該不會到這一步,現在你先跟我去客戶那裏,先維繫好客戶,他諒解了才好處理。”
現在這個情形,橫豎都是錯,最理智的情況下也就是這樣處理。
岳桑從椅子上起來,又拎了包,叮囑:“出去把文件帶上,避着點人,也別跟人到處說。”
小趙哪裏還有什麼主意,本來就是闖禍了,沒想到岳桑還真的肯幫他一把,當然是連連點頭,聽她指使。
*
人還在醫院裏弄手續,岳桑帶着小趙進去,想像中是要各種鞠躬致歉,跟客戶道歉,表明公司的態度,一定會給一個合理的解釋,不會影響到這單保單的理賠,求客戶原諒……
可進了醫院大樓,往太平間的方向去,剛下電梯,小趙就拉了岳桑的胳膊。
“就是那位客戶,椅子上那個,王旭王先生。”小趙壓低聲音說。
順着小趙的目光,岳桑看見在醫院走廊椅子上坐着的客戶。
約莫四十多歲,臉上鬍子拉碴很是傾頹,高大,微胖,頭也微禿,五官被胖擠的有些臃腫,眼底也沒一點精神,可還是依稀能看出曾經劍眉星目的痕迹。
中年喪妻,打擊一定很大,岳桑估量了一下能讓他諒解的可能性,硬着頭皮走過去。
“岳桑?”
才走了兩步,忽的走廊另一邊有人叫她,她回頭,正看見老岩笑呵呵的走過來。
她之前跟詹子平談戀愛,詹子平那些同事看她都有如大熊貓一般,老岩也視她作自己人,見面總是三分笑,一點也不見外了。
“你怎麼來了?他買了你們家的保險?聽說你高升了,還管這些啊。”老岩看她手上的袋子,又看她後面跟着的小趙,笑呵呵又壓低聲音貼近岳桑兩步,用岳桑一個人能聽到的音量:“這事兒啊,有貓膩,別著急賠呢。”
岳桑一愣,她知道老岩口中說的貓膩是什麼意思,不由的扭頭去看長椅上坐着的保險受益人王旭,他面目看起來平平,眼底也是傷痛欲絕的模樣,可竟然……是殺人騙保嗎?
長椅上的中年男人也抬起頭,不冷不熱的看過來,跟岳桑四目相對,眸子裏一邊沉寂如同死灰的顏色。
*
岳桑的手機上,是梁菡發過來的太平間剛剛拍出來的新鮮的照片,是王太太的屍體,一槍在頭上,又在暴晒的車子裏放置着,雖然現在天冷,可也還是一樣不能看。
一片血肉模糊里,只能大概看出,中槍位置非常正,一槍就在王太太的太陽穴上,死的很快的一種方式,而且完全沒有救援的可能性。
可再看不出更多,岳桑很想去現場用器具去測量驗證,而不是現在這樣只能拿到幾張照片猜測。
“待會兒你就跟着我,也別多說話,現在警方覺得有問題,十有八九就是有證據了,這事能了結在這裏最好,公司里你別提我不說,就當沒這回事。”岳桑下車前跟小趙叮囑。
“好。”小趙現在看岳桑,已經能自動給岳桑加兩米八的氣場,為岳桑命是從。
岳桑下車,站在車邊,看見老岩的警車已經帶着保險受益人王旭進去了,自己想了一下,才也跟着進門。
*
路上的人見到岳桑都笑着打招呼,岳桑也微笑客氣,她現在還需要詹子平女朋友這個身份,不然哪裏能隨便進來這裏。
老岩把人帶到審訊室就退出來,帶着岳桑和小趙兩個人往旁邊一個房間過去。
“法醫這邊證據都很足了,沒什麼問題,按照那個角度,槍殺,如果死者不是自願的話,槍不可能從那個角度打進去,而且一槍爆頭,人類本能都沒有,這麼准,一定有問題的。”房間裏一個男聲傳出來。
又有人開口:“背景調查也查了,它們夫妻兩個感情很好,有三個孩子,分別是15歲,12歲,2歲,本來家庭經濟情況不錯,後來男方做生意失敗欠了大筆錢,債主追債,死者還有個哥哥,是個賭鬼,有社會背景,死者人還沒死就已經到處跟人說放心吧,等拿到保險金就能還上錢,很可能槍手就是他提供的。”
岳桑從窗戶看見裏面一些人,圍着桌子坐成一圈,而詹子平,坐在圓圈最開端的位置,面目沉靜的聽着左右的人講。
他這個樣子,真有一種非常迷人的氣質,讓岳桑忽然覺得一切不可能,詹子平怎麼會是一隻小狼狗,怎麼會是為了錢就如何的人。
他分明有自己的驕傲,自己的圈子,不是刻意討人歡心的人。
老岩推門進去,她也跟着,裏面的人看見老岩,眼皮都不抬一下,看見岳桑,齊刷刷的抻長了脖子,笑逐顏開的看熱鬧。
“岳桑公司的案子,岳桑是他們保險公司的代表,自己人,那個是她下屬,你們該說說。”老岩頗為得意,笑呵呵的跟裏面人講。
岳桑忽然很怕詹子平開口,說他們已經分手了,讓他們出去。
好在他只沉默了一會兒,便不動聲色的開口:“還有什麼信息?”
在坐好幾位都是曾親眼見過詹子平和岳桑在走廊上接吻的人,就算沒見過,這種大八卦也都是街知巷聞,看詹子平這樣,只當他壓下心頭喜悅強行演公事公辦,也都紛紛配合。
“他們其實已經離婚了,不過還同居,周圍的鄰居都說兩個人感情很好,離婚主要是因為債務分割問題,他們有三個孩子,為了不影響到孩子,我們發現她離家那天早上的小區電梯監控錄像,他們還有吻別,很可能死者已經知道自己回不來了。”旁邊一個人繼續講案情。
牆上有投影,手機連上立刻就能放映。
畫面平和而緩慢,能看到是一男一女兩個人進了電梯,電梯到了一層,男人摟過女人,親吻了女人的髮際,女人緩緩抬頭,兩個人吻在一處。
很短,只大概兩三秒鐘,女人便推開了男人,大步堅決的下了電梯,只留男人一個在電梯裏。
其實不是不唏噓。
場上一時都有些安靜。
“審訊,看他招供些什麼,還有補充嗎?沒有散會。”詹子平在上面,淡淡聲音說。
左右人卻都想着他跟女朋友情到深處,現在叫他們散會,兩個人自然能多相處一會兒,所以一個個腳底抹油一般跑了。
“如果是找槍手自殺,關於是不是自殺這一點並不好確定,人已經死了,死無對證,如果死者丈夫一口咬定死者並不知情,那哪怕警方能證明死者的哥哥找了槍手來殺了死者,我們保險公司一樣得賠錢,這個能怎麼處理,老岩?”岳桑猶疑了一下,問老岩。
老岩都打算走了,空間留給這對有情人,忽然被岳桑問到,倒是有些納悶。
“審訊時候最好是他們能鬆口招了,不然真不好說。”老岩說。
旁人都走的差不多,齊憶笙也往外走,詹子平站起來目光看向這邊。
岳桑立刻避開他的目光,轉頭看老岩:“沒別的辦法了嗎?”
詹子平的動作略頓了頓,隨即往外走。
走過岳桑身邊的時候,岳桑也沒看他任何一眼,只當自己是在跟老岩說話,只當詹子平全然透明。
詹子平走出了房間,老岩倒是愣了,齊憶笙本來走在詹子平前面,看詹子平也出來,詫異的回頭去看,透過窗戶只看見岳桑跟同樣不知道怎麼一回事的老岩還在說話。
一時間,齊憶笙也有些猶豫,眼看着詹子平已經走遠,齊憶笙想了想,沒有追上去。
此刻追上去又能怎麼樣呢?總不可能問詹子平是不是吵架了這樣的問題,一來她不敢問,二來詹子平不會說,還不如……
齊憶笙扭頭,回了剛才的會議室里。
裏面老岩正在念叨:“哎你們這是什麼情況?我們這裏也不是不近人情,你們工作上有點交集小情侶見見面不是什麼大事,怎麼還真各自弄各自的,你別來問我了,你快兩步,去問你男朋友不好嗎?這鬧的,我可還要去審訊呢,你還要不要我想辦法讓裏面人招供了?”
“好好好,你去審訊,我這邊準備着。”岳桑說。
老岩還是很不解岳桑為什麼纏着她,看了岳桑兩眼,往外面走去,迎面撞上齊憶笙,跟齊憶笙點個頭,就出了房間。
小趙低聲跟岳桑說:“岳桑姐還是厲害,都給你面子,謝謝岳桑姐,這次的事情無論怎麼樣,你的恩情我記下了,謝謝岳桑姐。”
“沒事,這八字還沒一撇呢。”岳桑回一句,看見齊憶笙進來,又衝著齊憶笙笑了笑。
“怎麼不去辦公室里坐會兒?這裏還得審一陣子呢。”齊憶笙繞着話說。
岳桑臉不紅心不跳的回:“辦公室里這樣不合適,弄完工作吧,我們這裏出了些問題,如果是騙保能讓他放棄最好,現在看挺難的,被保險人都去世了,肯定是能拿錢不會有人不拿,我們這邊很難有有力證據。”
齊憶笙頓了一下,說:“那我叫詹老師過來跟你一起吧,還可以看監控。”
辦公室旁邊有顯示器,一直關着,齊憶笙過去給打開了,畫面顯示就是隔壁的審訊室的畫面。
“不用了,謝謝啊,我在這裏一會兒可能還得走。”岳桑看見顯示器大喜,刻意推拒了齊憶笙,和小趙一起過去顯示器前坐下看審訊。
齊憶笙見狀,扭頭看門口,低聲:“詹老師?”
岳桑脊背陡然的一直,卻沒有回頭,只當作沒聽見。
所有的這一切反應,都落在齊憶笙眼裏,齊憶笙心中立刻知道了答案,兩個人一定是出了問題,根本不是什麼因為工作場合故做疏離。
齊憶笙唇角微微的翹起來一點,慢悠悠的過去顯示器旁邊,隨口說:“門口有人過去了,我以為詹老師來找你,結果不是。”
岳桑“嗯”了一聲,頭也不回的盯着顯示器。
顯示器上面,隔壁的審訊,王旭的聲音傳過來:“完全沒有,我老婆是被人殺了,她什麼都不知道。”
一切如同岳桑預期。
人都死了,只要咬緊自己老婆不知情,就能拿到錢,不是一筆小數目的錢財,任是誰都會選擇要錢。
……
“你別撐了,槍手我們都找到了,你們找你大舅哥找的槍手,保險橫豎不會給你們賠錢了。”老岩說。
對面的人低着頭,卻不為所動:“您不懂保險,說這些太外行,我太太死了就是死了,保險一定得賠付,投訴到保監會也是我贏。”
老岩頓了頓:“有錢你還有命享嗎?拿着錢燒?”
對面的人還是低垂着頭:“就算是燒,我也要錢,警官你不用再說了。”
老岩一拍桌子:“你現在硬氣,等你大舅哥供了,看你還能說什麼。”
對面的人低着頭,小聲:“不用再說了,我也什麼都不會說了,到此為止吧。”
……
“人你都查過了吧?資料給我。”岳桑看着顯示器里的審訊陷入僵局,伸手跟小趙要文件。
“查過了查過了,岳桑姐,都在這裏。”小趙忙把文件從包里拿出來,雙手遞給岳桑。
岳桑翻了幾頁,細細看,低聲念道:“三個孩子,夫妻感情夠很好,自殺都要給丈夫還錢,還有看心理醫生的記錄,想不開應該很久了,如果不是財務問題,很幸福的一家人。”
“是啊,我也是沒想到,當初買保險的時候他們夫妻兩個一起來的,那時候財務狀況還挺好,兩個人坐着都拉着手,挺羨慕人的。”小趙也挺唏噓。
卻不曾想,岳桑低聲念着:“有心理醫生的記錄……心理醫生哪裏很可能有些錄像或者錄音……可能會有對我們有利的內容。”
*
保險受益人的醫療記錄他們這裏有全套的,岳桑打給江南,同是醫學院畢業,總有些熟人,江南專門學過心理專業,跟對方的主治醫師是師兄弟。
走正規的途徑,她一樣可以拿到這些,雖然這個涉及病人私隱,但是一旦涉及到保險,保險公司會獲得授權去查閱。
只是她要更快更方便,就還是人脈更好用。
郵件直接發到郵箱,岳桑打開了,是視頻,一個中年女人坐在沙發上,面對着攝像機,對面是她的主治醫生,兩個人在對話。
一開始都是一些不痛不癢的循序漸行的話題,心理醫生依靠這些逐步打開病人的心理世界。
岳桑開了三倍速,飛快的看,所幸資料並不多,心理醫生高昂的價格讓這個曾經富裕而現在家庭陷入窘境的女人並沒有去看過幾次。
岳桑舔了舔唇,看着一段,按下退回,抬起頭來:“就是這個了,我要見一下我的保險受益人。”
*
進門的時候,老岩也在,岳桑坐老岩旁邊。
老岩一臉無奈,任他說什麼,面前這個人就是不開口,岳桑還忽然說要進來,他一個老警察都問不出,岳桑能說些什麼?
“王旭王先生是嗎?我是安如保險的岳桑,我這次過來是跟您談保險理賠的,首先我們也很遺憾,您節哀,我們這邊現在正在走手續,華采慧女士在我們這邊買了價值700萬的意外險,您是保險的唯一受益人。”岳桑說著,拿出文件來。
對面一直沉默的人略抬起頭來,看着岳桑,緩慢說:“你們保險的人怎麼來這裏了。”
“本來在醫院我們也到了,但是警察帶您走,所以我就跟着過來了一趟,我們的保險條例是這樣,只要被保險人身故,並且不是為了騙保,哪怕是自殺,我們也一定是會理賠的。王旭王先生是嗎?”岳桑說話沉穩而清晰,很職業的樣子。
“對。”王旭看向岳桑。
然就這一眼,岳桑心裏也是一緊。
她在視頻里看王旭一直是低着頭,她以為所有的審訊都是差不多如此,是嫌疑人不敢直視警方,可當她坐在了對面,她才看見,王旭臉上全是淚痕,他一直低着頭,竟然是在默默的流淚。
人在極度傷心的時候,眼淚是止不住的,會不斷的從眼眶掉落下來。
岳桑滯了一下,從包里拿了紙巾,遞給對面的人,輕聲:“您節哀。”
又是輕飄飄的話語,安慰不了任何人的話語。
對面的人沒有接紙巾,只說:“謝謝。”
岳桑停了一下才說:“王先生,我們調查了您太太的醫療記錄,這是例行的調查,您知道她有看過心理醫生嗎?在今年年初的時候,看過三次。”
“我知道,她那時候帶孩子,我沒時間陪她,我壓力很大,我……我公司出了問題,一開始我還想挽回,我努力過,可失敗了,我不想回家,我沒法面對他們,我要養活一家人,他們都這麼看着我,我做不到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就每天在外面酗酒,她後來跟我說過她去看過醫生,醫生說沒什麼問題,我說她亂花錢,就沒繼續了。”王旭一邊說著,一邊用一隻手捂住了眼睛。
眼淚從指縫裏流出來。
人到中年,有時候被壓垮實在太容易,只是那時候的苦,和現在的苦比起來,竟然還是好的。
而現在人沒了,一切都是徒勞。
物是人非,自己曾經竟然這樣對待自己的妻子,他也無法面對。
這個場面,老岩都有些動容。
岳桑說:“現在是這樣,當初她的心理醫生給的診斷結果裏面寫的是抑鬱症,她很可能想法有些極端,所以我是想問問您,能不能放棄理賠,承認是騙保找了槍手自殺。”
對面的王旭驟然抬頭,手從眼睛上送開,盯着岳桑,淚眼朦朧的質問:“你說什麼?我老婆人都死了,你說讓我放棄理賠,承認騙保?”
岳桑絲毫不避,直迎着他的目光:“是。”
“你是不是安如保險的人?我去投訴你!我去保監會投訴你!”王旭大聲。
岳桑看着他,緩聲說:“王先生,你別激動,我很明白您現在的心情,我看了您和您太太在電梯裏吻別的錄像,您和您太太伉儷情深,讓人羨慕,你們還有三個孩子,您太太一定是很愛很愛您,她有高額的保險,所以選擇了她,如果是您有保險,相信您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您太太生前在心理醫生那裏保存了看病時候的視頻錄像,我們這裏已經調取來了。”
岳桑拿出手機,點了幾下,放了其中一個視頻。
手機屏幕里,一個眉目清秀的中年女人在落淚,她微微捂着唇,哽咽難言。
對面的王旭看見視頻,一下子奪過岳桑手裏的手機,雙手在桌上抱着手機,手都微顫。
“我其實很幸福,我要的不多,我想我的孩子和我的丈夫平平安安,想他們開開心心的,他現在公司出了問題,我也幫不到他,我如果能,我什麼都願意做,我的一生其實很無趣很平淡,在遇到我老公之前根本毫無趣味,遇到一個人,全心全意的對你好,跟他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因為我知道任何時候他都不會丟下我,這才是我生命的意義不是么……我多有運氣,我遇到這樣的人,我和他生兒育女,天塌下來我們也一起抗,哪怕他現在狀態不好,可我會扛起來。”
……
岳桑的鼻頭有些微微的酸,眼底也是。
關於愛情,這世上最奢侈的奢侈品,千金不換,萬金也得不到的奢侈品,有的人有運氣得到了,最後卻是這樣的結果,也許愛情這東西實在太奢侈,奢侈的需要大量的金錢當後盾,是最嬌弱的花,需要最精心的呵護,不然到頭來全是個悲劇。
庸庸碌碌的一生,愛一個人,被愛一次,恰好愛的那個人也愛自己,不多一點不少一點,茫茫人海之中偏偏就是這兩人,兩情相悅,該是多美好的事。
對面的王旭失聲痛哭,痛的用手去捶桌子,一下又一下,桌子上都有了血印,老岩急忙去拉開。
王旭被拽開,靠在椅子上,哭的撕心裂肺。
岳桑等他哭的好一點,才說:“王先生,您應該知道,您心裏已經全都算過了,現在的情況,如果是謀殺,您和您的大舅哥還有那位槍手一定是死刑,不可能有其他量刑了,就算家屬達成諒解,好吧,無期的概率很低,您拿了賠償金,當然是可以照顧您和太太的三個孩子衣食無憂,可三個孩子還那麼小,沒有母親,又沒了父親,他們以後的路會怎麼走,就不是您能照顧的到的了,有錢財在身的三個小孩子,無異於鬧市之中給三個小孩手捧黃金,得有多少人盯着,沒有你,他們能走多遠?您太太在這個世界上,最牽挂的就是您和三個孩子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還能怎麼樣?我欠了很多錢!很多很多!我這輩子都還不上了!”王旭崩潰的大呼。
“不光如此,您這個案子傳出去,會有很多媒體跟上,一切細節都會曝光,您的三個孩子也會跟着曝光,他們會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從此再也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他們從此之後走過的每一條路都會有人指指點點的說他們是殺人犯的孩子,他們身上永遠背負着別人異樣的眼光。”岳桑緩了緩,試探着說:“可如果定性是騙保不成,這個案子就全不一樣了。”
是會全然不一樣,騙保是判刑,可絕不致死。
“您太太是找人自殺,您這樣的情況法官會從輕,您很快,最多幾年就可以出來,三個孩子失去了媽媽但是還有爸爸在,生活雖然哭,雖然欠很多錢,可是人活着,就還有希望,您活着,三個孩子才能有希望。”岳桑說。
老岩在一邊咳了一聲,開口勸阻:“岳桑你行了啊,別誘導,我這邊按的可是殺人案子來辦的。”
“按謀殺,三個孩子的父親就死了。”岳桑大聲回老岩,又扭頭看對面的王旭:“我小時候就沒有父親,我媽媽帶我長大的,我知道沒有父親的滋味有多難受,我沒法想像,如果我媽媽也不在,這世界會成了什麼樣子。我羨慕您和您太太的愛情,我希望您慎重的考慮,生活再難,總能走下去,不要走這條路,如果有我能幫忙的地方,我一定儘力幫您。”
岳桑的父親很早就車禍去世了,因為有母親在,岳桑的傷痛並沒有那麼深,印象里只隱隱約約記得那時候天空似乎都是灰色的,世界很暗,周圍的每一個人看見她似乎都是小心翼翼,似乎都是想對她好一點,她敏感而脆弱,家裏的母親在哭,她直到很後來才能明白,家中失去頂樑柱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是天塌下來一半。
所幸,是母親吳淑梅撐下來了,一個母親為孩子撐起了傘,庇護她後面的人生無災無禍。
王旭看岳桑,岳桑也看着王旭,絲毫不避,眼底都是坦誠。
王旭緩緩的閉上眼,雙手抱着頭趴在桌子上,失聲痛哭。
那些哭聲,聽的人太過壓抑。
岳桑看着他哭,心裏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她想幫這個人,雖然她的能力不多,但是她想幫幫他,盡她所能。
只因為這段愛情真的動人,不論是如何走到了這一步,愛情始終是閃耀。
*
出來的時候,小趙在外面滿臉讚歎的看着岳桑,連聲說:“岳總辛苦了,岳總真的是厲害,五體投地,別說他了,我都感動了,真的要不是我給您捅的簍子,您根本不用這麼辛苦,您慢點。”
“還不知道結果怎麼樣呢。”岳桑呼一口氣,讓自己精神別那麼緊繃,剛才那個環境,她也受不了。
她從來都是一個不那麼堅強的人,只是讓自己強撐着。
齊憶笙也在旁邊站着,審訊室里的情況他們在隔壁房間都看得到,方才岳桑的表現真的是有理有據,進退得益,隔壁看着的人都有些側目,還有人淚點低的就落淚下來。
齊憶笙打量岳桑,她平常看岳桑是一個雷厲風行的女強人,剛剛才發現,她柔軟的時候,也很動人。
岳桑是那種在萬千人中也能被人看到的人,是那種大家在一起很快就會跳脫出來的人,跟她齊憶笙,真的是完全不一樣。
一會兒老岩從裏面出來,拿個本子,對岳桑說:“得了,人按你的來了,我們這麼跑來跑去破大案成了騙保的案子了,也算是交差,真都不容易,怎麼就走到這一步去了。”
“謝謝謝謝。”岳桑鬆一口氣,回頭看小趙:“還不跟岩警官說謝謝。”
小趙立刻過去拉住老岩的手,緊緊握住感謝:“謝謝您謝謝您,這下可好了,中間就不會出問題了。”
“你們提成多少啊?這麼積極,謝成這樣?”老岩納悶的問。
他今天,全是納悶了。
“不是不是,是我工作疏忽,岳總幫我圓場子來了。”小趙趕緊說。
老岩琢磨着,忽然聽見“岳總”兩個字,反應過來,開玩笑說:“岳總了啊!只知道岳桑你升職,都升這麼高了!這大喜事!還看得上我們這些粗人么?這要是結婚,這高枝可攀的高了。”
小趙笑呵呵的說:“我們岳總是這個級別里最年輕的,唯一的女高管,厲害着呢。”
岳桑不擅長這樣尬吹,只說:“能升職也都多虧了老岩你給力,什麼時候我請吃飯。”
老岩擺手:“那不敢當,什麼時候結婚喜帖發我就是請我吃飯了,都自己人,你也老大不小,趕緊結婚啊,我看你媽可着急了,回頭搞不好滿月酒也就是明年的事情。”
岳桑終於是說:“嗨,別提了,我跟詹子平分手了。”
面上極其自然,說的非常輕快,似乎說的不過是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
笑呵呵的老岩一下子囧了,這才反應過來,為什麼今天哪裏都不太對勁,旁邊正高興的小趙也是聽了了不起的八卦的樣子,閉了嘴不敢吭聲。
他們後面的齊憶笙,卻是終於等到她想聽的那一句,眼底微微的亮了。
“怎麼一回事啊……不應該啊。”老岩低聲嘀咕,看旁邊的齊憶笙:“小齊你天天跟着,你知道這事嗎?”
“不知道。”齊憶笙說。
老岩又看岳桑:“你這該不是跟我開玩笑呢吧?哪有小情侶這麼幾天就散的,前兩天還纏綿的不行,我們都是看着呢,這說散就散了,怎麼回事啊?”
岳桑笑笑:“性格不合適吧,也沒什麼,謝謝老岩啊,回頭一定請你吃飯,以後這個小趙跟着這邊,多費心了啊。”
岳桑抓小趙過來,給老岩介紹認識。
場面還是尷尬,老岩雖然是個男人,也年過四十,可是八卦之心人皆有之,總想從她身上琢磨出點什麼似的,來來回回一邊琢磨一邊看岳桑。
岳桑急忙告辭,反正今天的案子結束,她應該也不會再來這裏一步,她之前就想好了的,能不見就不見,徹底避開。
小趙在後面跟老岩和齊憶笙熱情作別之後,急忙跟上岳桑的步伐。
“竟然分手了?我看不簡單,十有九點九,都是岳桑甩了詹隊,你看她也不怎麼傷心,她這樣的女人太強了,一般人壓不住,我還以為詹隊能呢,還是沒能看透啊,這回詹隊又單身了,小齊你也勤快點,別總落後面,再落,詹隊又該有主了。”老岩看着岳桑的背影,微微搖頭,跟齊憶笙說。
“我沒……”齊憶笙低聲否認。
老岩一笑分析說:“有沒有的,現在要是有就抓緊,我看詹隊這個人啊,可不是一個輕易點頭的人,這個岳桑我也認識幾年了,風風火火,的確有魅力,又有能力,岳桑要是回頭,再勾勾手指,我看我們詹隊還可能又跑回去了,這個情字啊,可是不講道理的。”
*
岳桑下樓,正要開車,小趙積極的快步過來攔了。
“岳總,您精神不太好,坐副駕駛吧,我來開車,您放心,我也是五年駕齡,肯定沒問題。”
岳桑的手都握在自己車子駕駛座的門把手上了,聽他說才想起來,開了車門回頭笑看小趙:“你還挺有心啊,我車技本來就不行,再開車可能我們都得交代了,你開吧,我副駕駛眯一會兒。”
小趙摸着後腦勺一笑:“是我們岳總魅力大,剛您在前面走,我不是後面追呢么,您的前男友,說是剛好撞上了,要我看,就是他堵着等着我呢,可能是怕您脾氣大,所以就跟我說了,讓我開車,這樣安全點,真挺帥一個大帥哥,岳總您真就不要了啊?我看挺好的啊。”
岳桑不語,開了副駕駛的車門,停了一停,抬頭去看二樓的一間辦公室。
白天,從外面看一點也看不出任何,可她感覺有人站在那裏。
她不知道到底為什麼,她今天覺得一切根本不可能,可分手是實實在在的,是他親口說的,她挽留了,真真切切的挽留了,是他狠心的拒絕的,雖然他還回來求了,可一切不是說求了之後就能回到原點。
她有時候很脆弱,很相信破鏡難圓,她心裏有個痕迹的時候,就是有個痕迹,修補不好的。
她跟自己說過不能停留的時候,就算是心想停留,她也會繼續往前走,她知道什麼是對,什麼雖然甜可是是錯的,她人生就只有這麼僅有的一點優點,就是理智永遠在線。
吃回頭草這種事,心再疼,也不能。
真正兩個人在一起互相信任,互相付出,兩顆心聚在一處不分離的那種愛情,岳桑覺得自己可能沒運氣遇到了。
曾有一個人,讓她有了這樣的勇氣,以為自己可以有這種幸運,可那個人親自推開了她。
曾經有多甜,被推開的時候就有多疼,不需要露出來給別人看,只要自己知道就夠了。
*
看她抬頭看向這個方向,他就知道她已經知道了。
很多事,本來也沒想瞞着她。
尋常的會議,她忽然出現在會議室里,滿室似乎都暗淡下去,他不去看她,面目平平,繼續跟其他人說話,可是滿心滿眼就全是她。
全都是她。
她跟老岩說話,她跟旁邊的小趙說話,她目光一絲一毫都沒有看向他,他全都看得到。
他收拾東西離開,從她身邊過去,她恍若未覺。
詹子平覺得,她放下的實在太快了。
也可能,拾起了另一端感情的時候,前一段就很容易放下,她如今跟江南在一起,他這個叫做詹子平的人,就徹底是一個多餘的擺設,從眼前走過也是多餘,不如空氣。
詹子平好看的眉頭在陽光之下,臉上一半陽光一半陰影。
眼看着,樓下那個女人上了副駕駛,關了車門,車子緩緩的開出院子。
還有許多事要處理,許多許多,如果還來得及,還可能走到她面前跟她解釋一次,說所有的前因後果,只是那時候,她可能都已經不在乎了。
就如同,她現在就不在乎了。
“詹老師。”
齊憶笙輕輕敲了兩下辦公室的門,沒有回應,她就推門進去,看見詹子平站在窗戶邊上,大約就知道詹子平是在看岳桑的車開走。
看來老岩其他說的不一定對,可是岳桑甩了詹子平這件事上是真的說對了。
齊憶笙心中有一小團憤怒的火苗冒出來,手都捏緊了,看詹子平這樣寂寥的背影,很想很想上前去抱住他,安撫了他的心,想讓他知道,還有人在這裏。
可她只抱着文件進去,放在詹子平桌上,低聲:“詹老師,今天的記錄我打印出來了,電子版郵箱發給您了。”
“哦,好。”詹子平回頭過來,目光輕輕的從齊憶笙身上瞥過,就落到文件上去。
“這邊是會議記錄,已經解決了,最後不是按殺人,是按自殺,死者是為了保險金照顧一家人的生活找人殺她,不過弄成這樣,剛剛岳小姐勸他放棄保險金了,好像是保險公司那邊出了什麼問題,挺可憐的一家人,到底還是死了,三個孩子沒了媽媽,可還是一分錢都得不到。”齊憶笙看着詹子平,小聲說道。
“好,我知道了。”詹子平只這樣回應。
似乎就沒什麼話可以說了,她跟詹子平之間隔得太遠,詹子平甚至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有些不苟言笑,她常常想說點什麼,可總是冷場。
好像岳桑在的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時候詹子平很多話要說的樣子。
好像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交待給岳桑知道,把自己全部都讓岳桑清楚的樣子,便就是這樣,岳桑還是說拋下就拋下了。
齊憶笙又想一個話題,問:“詹老師為什麼要找這五年來全市緝毒的信息啊?好像現在並沒有什麼這方面的案子。”
詹子平答:“沒什麼,你去忙吧。”
也是很冷淡的回答,又一次斬斷了齊憶笙的話茬。
話已至此,齊憶笙轉身往外走,走了兩步卻又回頭,問詹子平:“剛剛岳小姐說結束了過來找您的,怎麼走了?”
詹子平終是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伸手去翻桌上的文件,答說:“可能忘了吧。”
竟然也都沒提及他們分手的事情,可能還想挽回?
齊憶笙這樣想,可岳桑已經說了,說明主動權在岳桑那一邊,岳桑很堅決的樣子,很可能已經挽回不了了。
齊憶笙往外走,輕輕關上詹子平辦公室的門,又覺得自己無論如何應該做點什麼,做點什麼讓詹子平能看得到她,想了想,去倒了茶水,又過來,輕輕推開辦公室的門縫。
詹子平看旁邊的顯示器看的入神,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顯示器上面的一點,彷彿陷入進去了,齊憶笙離的遠,看不分明,又往前面走了兩步,才看見顯示器上竟然是在回放剛剛審訊室的畫面。
詹子平看着的,便是岳桑。
小小的,模糊的一團,也足以讓他用這樣的目光看着。
想來,下午的時候他就已經在這裏看着了吧?現在呢?又是重新看一遍?
沮喪在齊憶笙的心裏蔓延,她端着茶水,靜悄悄的轉身出去,好似從來沒來過。
*
回去路上,岳桑打了個電話,給寧慈心,反正還有時間,岳桑直接讓小趙開車送她去了寧慈心的別墅。
上次走的急,很多文件都直接在包里,過去給寧慈心簽字就可以。
寧慈心的傭人來給他們開門,寧慈心也很痛快,岳桑拿出文件,她就簽字,也不細看,快速的就簽字了。
岳桑本來想問關於詹子平的話,她疑心自己是聽錯了,可能真的是張子平?或者是同名不同人,她現在才冷靜一點,覺得詹子平不至於如此。
“對了,還有我男朋友的那份保險,證件我讓他拿來了,不過你們來我沒準備,他晚點才能回來。”寧慈心去旁邊桌子抽屜里拿出來一張身份證。
岳桑接過了,看一眼,卻是一點問題都沒有,明明白白的詹子平,還有那張照片,雖然稚嫩一些,可是就是詹子平沒錯。
岳桑把身份證握在手裏,旁邊小趙幫着理文件,看見證件,愣了一下。
“詹子平?”小趙問。
岳桑只當作沒這回事,小趙也就不好多言。
寧慈心卻靠在沙發里,盯着岳桑,幽幽說:“我那天不知道,我男朋友回來我跟他說了保險的事情,他就問起來了,我說經紀人叫岳桑,他挺尷尬的,讓我不要在你這裏買了,我才聽他說原來他跟你有一段情。不過我們做商人的,最重要就是重諾,雖然你上次挺不職業的忽然跑了,但是我答應了跟你買就是跟你買。”
岳桑吸一口氣,說:“謝謝寧小姐。”
寧慈心點頭:“也沒什麼,現代人節奏都很快的,誰也不要當回事,我還得感謝你照顧子平呢。”
岳桑一口氣已經到了嗓子眼,生生壓下了,開口說:“沒事,這沒什麼。”
寧慈心卻笑起來:“他身材真好,可惜胸前有個疤,那麼深,看着有點嚇人了。”
岳桑強壓着性子,把手裏的文件最快速的寫好一份,遞給寧慈心:“寧小姐,您在這裏簽字。”
寧慈心起身過來,大筆一揮簽了,卻又笑着問岳桑:“你當初是喜歡他哪兒啊?臉有點冷,不那麼愛說話,好像優點也不多,可體能是真的……”
小趙最尷尬。
岳桑把第二份文件遞給寧慈心:“寧小姐,這裏簽字,還有這裏。”
寧慈心還要再說,岳桑快速檢查了所有文件,站起身:“都簽完了,那我不打擾寧小姐了。”
*
回去路上,最想說話又不敢說話的就是小趙了。
有太多八卦想問,可好像哪個都不好問。
岳桑在副駕駛上閉目養神,弄完這些,忙忙碌碌的一天就又結束了,從半山上開車下來的時候,還看見了晚霞,真的很美。
“別去公司亂說,要是我能開車,我肯定不讓你來的。”快到家樓下,岳桑才叮囑小趙。
小趙乾乾的笑兩聲,還是發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疑問:“岳總,你是分手了我知道,可……詹隊看起來不是那種人吧?他劈腿劈了個富婆?我總覺得不太像啊。”
“如果有人給我買3000萬的保險,我也願意劈腿。”岳桑想想下午簽字的合同,才又說:“能讓人少奮鬥一輩子,是你,你願不願意?”
“說實話,那肯定是願意。”小趙說,頓了一下又說:“可我覺得詹隊不是那種願意的人,拿這份錢,得供着人家富婆吧?得哄着吧?這多累啊,詹隊哪像哄着人的人?”
岳桑總不好說,這個詹隊,專長哄人,舌燦蓮花,全部是平日裏看的正經樣子。
“誰知道呢,可能都不用哄,高冷的也有人喜歡,但是都過去了,就你一個人知道,只要我聽到傳言,那就是你,我立刻開了你聽到沒有?”岳桑嚇唬人。
小趙一哆嗦,給岳桑在車位停好車,把文件都收拾好自己帶走打車回公司。
岳桑自己回家,一想到空無一人的屋子,卻真的有些不想回去。
習慣了兩個人之後,就再不適應一個人的生活。
開門的時候,手機響起來,是江南。
她今天因為要心理醫生那邊發視頻過來,找了江南,現在欠江南一個大人情,真不好不接電話,於是換了一個歡愉的語氣:“喂?怎麼啦?”
*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她口頭禪是回頭請你吃飯,只要欠人人情,都是這句話搪塞。
梁菡是因為經常廝混在一起,她收入比梁菡高很多,自然就是常常請梁菡吃飯,也算是應了那些人情。
可除了梁菡之外,基本這句回頭請你吃飯就真的只是一句客套的話。
現在,岳桑坐在日料店裏,對面是江南,江南一點不客氣的在點菜,岳桑也沒料到她接了一個電話就接到了這裏,準備被宰。
江南在電話里說:“你自己答應的要請我吃飯,我現在餓了,我在你家樓下,你在哪裏?”
唯有一點,不用一個人待着,真的是很好的一件事,她不想一個人獨處。
蟹寶焗的很香甜,芝士烤的微焦,岳桑本來是隨便吃一口,卻忍不住又多吃了兩口,然後又點了兩個,一堆生魚片留給江南。
“好吃吧?我猜你就喜歡。”江南說。
“你還記得我這個朋友喜歡什麼口味,我很欣慰。”岳桑低着頭吃蟹寶。
她真的不知道還能怎麼說了,她從來都說的很清楚,她有時候會想,是不是自己應該給江南一個機會才是對的,於情於理,江南對她也足夠了,她有什麼好不滿意?可是於心,她跟江南之間,靠的太近了,近的一點可能性都沒有,心都不跳。
江南伸出去夾菜的筷子停了一下,沒再說話。
一頓飯吃的味同嚼蠟,岳桑結賬才發現江南早都付過了,江南送岳桑回家,兩個人一直走到樓下,江南再沒說什麼讓人尷尬的話,只說些旁的話題說說笑笑的。
“這輛車在你樓下見了好幾次了。”江南看岳桑樓下一處拐角停着的車子,車裏還有人影。
岳桑也看過去,笑說:“可能是鄰居誰家小姑娘的追求者吧,不然還能為什麼天天在這裏守着。”
“我也天天守着是不是就好了?”江南問。
岳桑卻看着江南,長吸一口氣:“你天天守着我幹嘛,我們做朋友已經是最好的了。”
江南眼底不是沒有晦澀,卻也又笑笑:“你今天早上給我打電話,我以為萬一你是想通了呢,結果你是工作上的事情讓我幫忙,我總想着,不能再慢了,再慢一點你又該遇上別的人,我晚上加班也不敢,趕快跑來了。”
岳桑低聲:“對不起你,江南,我們認識那麼多年,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我知道,你上樓吧,我看着你上去就走了。”江南輕描淡寫的說。
岳桑寧可江南毒舌,江南羞辱她兩句,也好過他這樣溫和的模樣,那個一貫尖刻的江南呢?
岳桑上樓,回家,關好門,定了定,才開燈走進客廳里,吳淑梅最近去了台灣旅遊,就快回來了,到時候如果被母上大人知道了她跟詹子平分手了,還不知道會是什麼場景。
還要跟母上大人解釋,吳淑梅一定是勸和不勸分,還很可能拿着餃子去找詹子平……
想想這些,忽然覺得自己離真正的安寧還很遙遠。
自己的心還沒癒合,又有更多更多的事情要處理。
岳桑拉開冰箱的門,想要從裏面拿一瓶冰礦泉水,打開冰箱看見冰箱裏的場景,卻讓她整個人都愣住了。
她的冰箱裏,很多個飯盒,一格一格的,放着切好的洗好的水果,把冰箱塞的滿滿當當,底下有一層都是礦泉水,她從礦泉水裏抽一瓶出來,帶出一張紙,紙上還寫着字。
“知道你要喝冰水,上面盒子裏挑一盒水果一起吃,不枉費我上帝之手切了一下午。”
從語氣,到字跡,都是江南的。
岳桑想了一下,從冰箱裏拿了水和一盒水果一起,放到客廳的茶几上去,打開水喝一口,又打開水果盒,裏面有小叉子,排的滿滿當當的芒果。
岳桑扎一塊,放在嘴裏。
芒果香甜,一絲皮都沒有,江南的那雙手能縫合葡萄皮和人類神經,自然能撥開芒果皮去掉芒果絲。
大概是昨天下午她睡着的時候他弄的,弄完卻沒告訴她,只等她自己打開冰箱來發現。
岳桑靠在沙發上,想許多事,想許多人,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要如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