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若生前人一心只謀生後事
天君看我踏進來,面上無甚波瀾,既不驚訝,也不錯愕,彷彿早已在意料之中,只能低低嘆一口氣這個樣子。
翡玉帝姬倒是被我那一道飛芒打得坐在了地上,白驚鴻走去扶起了她,翡玉看上去不是很好,但也低着頭不便先開口說些什麼。
長陵帝君因去我家吃過幾回便飯,自認與我也算有些親近,便沉了沉聲問:“不答應?”
我說:“是,本尊不許這門婚事。”
長陵帝君道:“翡玉雖不及神上地位尊崇,亦是神族血脈、天君愛女,諸位仙家一齊看着長大,不好因神上心情反覆,被一而再地戲弄,神上此番需得想好,莫再出爾反爾,為上不尊。”
我自曉得長陵帝君的為人,實是十分不喜招惹是非的,今次我的身份擺在這裏,誰都不好開口,他既開口,便是真心為著好的。
我向他點了點頭,走到白驚鴻和翡玉帝姬身前,稍稍用了些力,將白驚鴻攙扶翡玉帝姬的手臂拉開,側身上去橫在他二人之間,低着頭說:“請諸位仙家暫且迴避,本尊有話要對他說。”
說著我卻又改了主意,提高了聲音道:“不,誰都不要迴避,就在這裏,當著諸位仙家的面說。”
我抬起頭,對上白驚鴻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目光很平靜,彷彿看着一樣無關痛癢的事物。過去在仙蹤林,我總怕他用這樣的眼神看我,便會擔心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現在我已想通,似我這般的老實人,哪會動輒就正兒八經地做錯什麼,不過是自知目光短淺,因而小心翼翼,缺少底氣。
我說:“我這個人從來愚鈍蠢笨,是以謹小慎微事事防備,縱是神仙做到了這番程度,也生怕人朝我身上多注一眼,但我又不擅掩飾遮斂,我與你之間,滿座九重天上早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唯有我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以為只要我不說,便能免去許多閑言議論,可是被議論如何,就算被天下人恥笑又如何,我總說不願躲在你身後做一個廢物,可是實際上,我連一句堂堂正正的話都不敢說。這是我欠你的,我要給你。”
我說著將殿內的諸君掃過一回,便就上前一步,拉起白驚鴻的一隻手,用兩隻手掌將它緊緊捧住,低了低頭,又抬起了頭,“我這個人不會說那些軟糯糯意綿綿的情話,唯有一句,我喜歡你,傾心與你,想要長長久久地與你守在一起。”
白驚鴻的眼裏起了微微波瀾,卻仍只是將我看着,不想多說什麼。我便又低了頭,“可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你我皆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你有我的眼睛,你看得到我在想什麼,我有我對你的了解,我猜得到你的籌謀,既然如此,乾脆就兜了底把話攤開,那天璣冢誰愛跳誰跳,誰搶得到誰就去跳,這虛情假意的婚,不成也罷。”
我以為白驚鴻會很欣喜,待我停下,他卻只涼涼地問我:“你說完了?”
我一瞬怔愣,便被他放開了手,轉過身去,嗓音淡淡沉沉,“成婚與否,是本君自己的事,尊上一心顧全大局,如此無關大局之小事,不勞尊上費心。”
不是兄弟,你要成婚,它怎麼能是一件小事呢。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知該如何措辭反駁,翡玉帝姬走到天君身旁,攀着他的衣袖,輕輕地問:“父君,女兒該怎麼辦?”
天君是也想起自己的閨女還在這裏,我這般老皮老臉的,遭了拒絕也不嫌丟人,但繼續掰扯下去,翡玉總是要難堪的。
天君正欲開口,嫦山來的神君便先不依了,直問:“天君難道要收回成命?妖府少君明言,此乃你情我願之事,怎她鏡靈一句不應,便要作罷?縱她是元始上尊,莫非這九天上下皆需聽她一人之言,若是如此,嫦山也不答應!”
我便曉得我讓天君下不來台了,只得先撇了白驚鴻這邊,轉向嫦山神君道:“神君所言極是,九天上下大小事宜自然並非本尊說了算,但神尊也說,婚姻之事應當你情我願,本尊與妖府少君之間還有一些未盡的情意,請諸君寬限一些時間,待我們理得清了,再向九天上下交代。”
“等你理清?”嫦山神君面上極是不屑,他們嫦山本就看妖府極不順眼,奈何鳳凰家這幾代衍下的後嗣一個比一個本事,嫦山不好冒然與之動武,怕吃了敗仗丟了神面。但翡玉是嫦山的血脈,雖不說有多受嫦山寵愛,但在嫦山眼裏看來,天君對翡玉的態度,便等同於對嫦山的態度,六界中早就傳言,天君屬意讓自己的愛徒白驚鴻繼承君位,六界中也都知道,翡玉帝姬對這位鴻哥哥是十分喜愛的,嫦山雖然不喜,但心裏已經要定了這個女婿,這樣就算往後白驚鴻當真做了天君,憑着這層親岳關係,妖府也不好似以往一般對嫦山趾高氣昂。
因而無論是為了嫦山的神面、往後在六界中的地位,還是與妖府的私仇,嫦山對這樁婚事十分重視,就派了個稍微能說會道一些的來。
這神君便道:“你理了兩百多年,可理清了什麼?當日你母親在我嫦山生事,偷盜聖果予你服食,若非我嫦山未曾計較,今日可有你在此大擺神威?”
他們明明計較來着,不過是被白驚鴻攆走了罷了。但我吃人嘴短,也不好還口,便道:“此事確要感激嫦山厚恩,它日本尊必會親往嫦山拜謝,厚禮相贈,就算嫦山需要十倍、百倍奉還,本尊亦盡全力。”
“往後之事不提也罷,尊上會不會有它日還要另當別論。”
嫦山神君說到此處,便冷不防地被白驚鴻瞪了一眼,面上更是不悅,冷哼一聲道:“嫦山今日只要他妖府少君一人,還請尊上莫要糾纏,與人與己都行個方便!”
我說:“他是人,又不是個果子,怎是你說要就能要得?”
“呵,尊上還記得他是個人,過往人小力微時,躲於人后的是你,而今有了大神通,將人一腳踢開的也是你。翡玉帝姬與妖府少君的婚事,雖未昭告,但九天之人心中早有定論,當初尋死覓活攪黃的是你,先與天君議論此事的也是你,尊上這般反反覆復,要又不要,莫非這妖府少君活該被尊上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嫦山的女兒又該被你這元始上尊依着心事擺弄作踐嗎!”
這便確實都是我的錯處了,我自無言以對,微微抬眼看了看白驚鴻的背影,他並沒有要幫我說話的意思,原來他氣的是這個。
羽兮聽我說不過,便索性也從殿外踏了進來,我也曉得他胡言亂語的本事,沒有道理也能叫他說成道理,實在說不成道理的,便撕人傷疤揭人短處,直將這極好面子的嫦山神君說得血吐當場才算了事。
可這個事不是氣走了一個意見不合的就能了的,我便將正要開口的羽兮攔了攔,說:“神君說的都對,是我一直沒有料理好自己的心事,是我反反覆復傷了他人的心,折了帝姬的顏面,也為諸位添了這檔擾人的麻煩。諸位皆是仙君,德高望重,深明大義,本都不願參與這等兒女私情之事,今日會聚於此,實是因為天璣冢險情在即,六界岌岌可危,無奈放下清明,商討、見證此事,個中干係我都知曉,我既為天地所蘊,與六界共生,理應首當其中,拼搏全力。我其實從沒有讓天君跳入天璣冢的想法,今日諸君都在,便請諸君論定,讓白溯身入天璣冢,鎮凈魔靈,渡六界之厄,直至日月齊光山河永壽。”
“懇請諸君散了這樁婚事,不要再為難他了!”
說著我便跪了下來,動情時猝不及防掉了兩行眼淚。只是自我回歸神位之後,仗着年歲長輩分高,從來也沒跪過誰,並不曉得我這一跪,竟會惹來一通天打雷劈。
那天上的驚雷滾下來,彷彿是天要炸開一般,殿外的黑夜霎時幻為白晝,每個人的臉都被那驚雷耀得不甚清晰。
那嫦山的神君適才有些慌了,見殿外驚雷不止,索性轉過身去,全當我沒跪他,折不了他的壽。
其餘仙君瞧見還有這麼個法子,便紛紛各自轉了身,要麼佯裝整理衣袖,要麼仰頭品起殿上的壁畫飛天,裝作這裏沒自己的事。
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做了大十幾萬年的神仙,最曉得清官難斷家務事的道理,若是一樁兒女情長的爛事,本尊親自去求也求不來哪個。實是因為茲事體大他們才會過來,可是我只這麼一跪就惹得天雷不止,誰又敢妄自開口挑唆我去跳天璣冢,自家清明不保是小,惹得天地震怒六界不寧是大。
畢竟罩着我的是女媧大神,萬物之母,雖已作古,卻靈魂永安,無處不在。
於是我就跪了很久,只有羽兮勸了兩回,見我不聽,便棲去一旁堵上了耳朵。於是只有一人轉回身來,輕輕沉沉地對我說:“起來。”
只是雷聲太響,我也沒有聽見,他便生了惱怒,彎了身子將我拎起,極嚴厲地道:“我讓你起來!”
他既拉我了,我也不是無賴不肯起的,但我的身子還是在向下沉,白驚鴻便更用力地扯住我的衣襟,重重地將我瞪着。我好喜歡他這樣將我瞪着,只是我,“腿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