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篇 俠客行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這本是初春時節應有的景色,可是在北方,似乎帶有一種天然的肅殺。
遠處的天空上聚集着層層疊疊的黑雲塊,似乎在醞釀著一場大雪。北風呼嘯,寒冷透骨,山峰上一派光禿禿的,地上凝結着碎冰碴,一點也不買初春的賬。
遠處,一騎白馬正在路上潑喇喇的疾馳着,馬上是一個全身包裹嚴密的男子,看他只露出的眼角,沒有一點皺紋,似乎很年輕,他的身後背着一柄同樣用白布緊緊裹住的長劍。
少年身體壓低,躲着撲面的嚴寒,馬兒鼻中不斷噴出團團白氣,不知道已經跑了多久,它的蹄子打在地面冰塊上,發出清脆的咔咔聲,原來是四個蹄子上打了防滑的鐵掌釘。
馬上騎客名叫吳雪明,杭州臨安府人士,數年以前,迫於生計和父親加入北方門派“七殺門”。
“七殺門”廣收武林中人,卻秘密和金國勾結,殘殺愛國志士。當時金國有意南下,部署了一份詳盡的行軍路線圖,要求“七殺門”配合,滲透到城中,屆時裏應外合破城。
他和父親雖讀書不多,卻深知萬不能做這種投敵叛國之事,一夜商議后,決定一同將這份圖盜出,南下交給朝廷。可如此重要的圖怎能無高手看守,儘管父子二人準備周密,圖到手后還是被發現,經過拚命死戰,最後父親戰死,唯有吳雪明攜圖逃出。
他已經跑了半月有餘,這一路上風餐露宿,人既困,馬也乏,好在已經甩掉了追兵,他見前方山坡下冒起青煙,有煙就有人家,他心中一喜,心想這天氣寒冷,打碗熱湯暖和一下也好,於是策馬奔向眼前的山坡。
“嚓——嚓——”一陣刺耳的磨刀聲在山坡上徐徐傳出。
這半月的奔逃,已經讓吳雪明養成幾如豹子般敏銳的嗅覺,他聽到聲音后,察覺有異,立時收住馬韁,按綹而行,來到近前,只見一個黑衣人正在光禿禿的山坡上摩刀。
“吁——”吳雪明將馬兜住,見那磨刀的黑衣人衣服破破爛爛,頭髮披散着,一臉的碎胡茬。冷風從他衣服上的窟窿吹進,將外衣鼓成個小帳篷,他也不覺得冷,手中依然在磨刀石上磨着一把刀。
那與其說是一把刀,不如說是農家鍘草用的鍘刀。而且無論是刀柄還是刀刃,上面都生滿鐵鏽。刀刃與磨刀石摩擦時,發出刺耳的嚓嚓聲。
“你在做什麼?”吳雪明覺得蹊蹺,不由警惕起來,他的眼神中帶着一份凝重,開口問道。
一般會在這種天氣下磨刀的人,只有兩種可能性,一種他是個瘋子;而另外一種,他也是殺手,來阻攔自己的。而吳雪明情願相信他是第一種人。
“磨刀。”黑衣人回道,別看他其貌不揚,聲音卻很是渾厚,只是一如這昏暗天色,低沉而又冰冷。
“廢話,我問你磨刀幹什麼?”吳雪明左手探向腰間,握住藏在腰間的匕首,厲聲問道。
“等人。”黑衣人說道,聲音依舊冰冷,沒有情感上的變化,手上的鈍刀有旋律的一前一後打磨着。
“等誰?”吳雪明兩條眉毛緊緊皺在一起,以他的直覺,此人一定不簡單。可他也不怕,這一路上殺的高手夠多,不差他這一個。
“等我要殺的人。”黑衣人道。
吳雪明心中一凜,可見他並不瞧向自己,隨即想道:“江湖上仇殺比比皆是,我早已出了‘七殺門’的地盤,按理說不會有人追來,而且消息也不會傳的這麼快。”
他這一路上太累了,寧願相信此人不是沖自己來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於是追問道:“你要殺誰?”
“殺該殺的人。”男子目不斜視的望着磨刀石,依舊絲毫不看吳雪明一眼。
“誰是該殺的人?”吳雪明問道。
“就是你。”黑衣男子少見的瞥了吳雪明一眼。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自從他父子二人決定將圖盜出的那一刻,或許就註定了將要面對的情況,吳雪明大笑一聲,頓生豪邁之感,將蒙在臉上的白布拉下,露出一張年輕俊俏的臉,反手握住劍柄,喝道:“廢了這麼多話,來吧!”
黑衣男子好像並不着急動手,依然在不緊不慢的道:“不急,等等。”
山坡上的浮雪被呼呼的北風卷着,沙沙作響,無孔不入的直往人衣縫裏鑽。
吳雪明喝道:“你還要耍什麼把戲!”
黑衣男子道:“我的刀還沒磨好,你先等一下。”
大戰在即,居然讓人等,吳雪明一路上所遇追兵無數,卻從未見過這樣的敵人,他知道,對方可能在消磨他的耐心,心浮氣躁是兵家大忌,他此時要做的,就是冷靜。
他心中有一萬種要衝上去刺死他的念頭,而道義卻不允許他這麼做,既然答應對決,那就一定要公平,這是對於一名武者的名譽。
“嚓,嚓嚓——”一盞茶時間過去了,黑衣人還在磨着那把鈍到極點的刀。
吳雪明見風越來越大,要是下起雪來,前方的路一定會更加難走,開口問道:“好了嗎?”
黑衣人不答。
吳雪明忍住一口氣,又問道:“你到底打不打?是在拖延時間嗎?”
黑衣男子開口道:“我要把刀磨的快些,不然會影響心情。”
“心情?”吳雪明奇道。
“沒錯,把刀磨好,一會動手的時候,一刀斬下,如同切豆腐一樣,不然沾筋帶骨的,我麻煩,你也痛苦。”黑衣人冷冷道。
吳雪明一聽就笑了,從馬上躍下,將白馬韁繩系在樹上,從馬背上的包袱內取出兩個饅頭,坐在地上大嚼起來,就這樣看他磨刀。
“你要不夠吃,我身邊有白酒和燒雞,多吃點,以後恐怕沒有機會再吃了。”黑衣人道。
吳雪明既不辯解,也不謙讓,默然來到黑衣人身旁,瞧了一眼那把破刀,俯身拎起他身邊的一壺酒和一個油包,轉身坐了回去。打開酒壺,一股酒香撲面,他這一路逃亡,多少個日夜懷念這種味道,確是不敢,他也不怕酒中有毒,仰頭“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
黑衣人聽到聲響,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吳雪明打開油包,裏邊是一隻燒雞,尚有溫熱。他吃了口燒雞,問道:“你叫什麼?”
黑衣男子答道:“趙客。”
在這兩個字傳到吳雪明耳中的一剎那,他的表情驟然間停滯,隨即又恢復如常,他用袖口擦了擦嘴角油花,眼神中呈現出一抹難掩的忌憚:“趙客,你就是趙客?”
趙客的名頭不是一般的大,“七殺門”天字輩第一高手,十年前離開門派執行任務,不知何時竟出現在此地,阻住自己去路。
吳雪明拿着酒壺的手在不由自主的顫抖,他也發現了這個問題,於是大口咬着燒雞,來緩解心中這種無形的恐懼。
二人半晌無話。
一壺白酒盡入腹中,燒雞也被啃得差不多了,吳雪明身子跟着暖了起來,感受到身體充盈的力量,揮手將酒壺丟到一邊,大笑道:“能和天字第一號高手過招,真是痛快!”
“不,你錯了,是死在我手裏。”趙客聲音一頓,又道,“不過你也會覺得很痛快。”
吳雪明知道他的說話方式,偏頭問道:“你真有那麼厲害?”
“入門三十餘年,從未失過手。”趙客拿起刀看了看,用拇指摸了摸刀刃,搖了搖頭,似乎不太滿意,又俯身磨了起來。
吳雪明沉默了,自打他開始學劍起,就聽過“快刀”趙客的名號,沒想到竟撞見了他,今天恐怕很難逃出去,這裏也許就是自己的絕地。
“你知道我為什麼從未失過手嗎?”趙客問道。
吳雪明被他的名頭和話語所懾,啞着嗓子,略帶苦澀的問道:“為什麼?”
“因為我的心裏明白,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量力而行。”趙客淡淡道。
吳雪明頓時熱血上涌,猛然起身,將手中的雞骨頭摔在地上,並指喝道:“你明白?你明白個屁!你知道現在在做什麼嗎?”
趙客依舊不答。
吳雪明心中的懼意被他虛偽的道義所驅散,拍着胸脯道:“你知道我身上的東西意味着什麼嗎?它聯繫着大宋的存亡和千萬百姓的性命!大宋要是亡了,你就是罪人!”
“不知道,我只是個殺手,做自己該做的事。”趙客緩緩起身,側過身子面對吳雪明。他將雙手背在身後,平靜的道:“你也吃完了,我的刀也磨好了,來吧。”
吳雪明面對着成名已久的前輩,大喝一聲,反手拔出背後長劍,舞出一團劍花,疾風暴雨般向趙客刺去。
趙客見他招式花俏,一劍刺來有八種變化,揮刀一撥,將來劍盪開。
吳雪明這招名為“八仙過海”,藏有八種后招,可攻可守,此時被他一刀輕描淡寫的破開,甚至身子都被向左邊帶去,不由得一驚,先機已失,若被他進招,那還得了?未等此招用老,手腕一翻,立即使出“橫波掠水”,對着趙客咽喉橫削過去。
趙客見他敗中取勝,變化極快,也是深感意外,抬手一刀,刀劍相交,嗆啷一聲,火花迸濺。吳雪明只震得雙手發麻,長劍幾乎拿捏不住,身子也被大力推得後退,看着自己的劍都被砍出一個缺口。
饒是如此,吳雪明依舊不讓趙客有機會進招,左手一揚,自他腰間飛出一點金光,那是一把金色匕首,飛刺趙客面門,趙客見他應變機靈,招式層出不窮,嘆了口氣,似有可惜之意,擋開匕首后,喝道:“讓你三招,算是全了你的道義。”
一聲長嘯,好似猛虎下山,鈍刀破風,隱隱有龍吟之氣。吳雪明絲髮被吹向腦後,自打步入江湖起,從未遇到內勁如此深厚之人,見他攻勢霸道之極,不敢去接,劍走輕靈,運轉步法刺他身後。
趙客見他躲避自己鋒芒,四指放開,單用拇指扣劍,手法怪異,鈍刀如同划作一個光圈,將自己身周大穴圍住,防禦之餘,更如同一個轉盤,向吳雪明掃去。
吳雪明見他刀法怪異,卻並非毫無破綻,運招之時,往往會抬起手腕,有意無意的壓低拇指,想他的拇指就是死穴!
吳雪明眼疾手快,向光圈的正中心刺去。
趙客見他來劍的方位,眉毛一挑,光圈舞得更加嚴密。
“錚錚錚”三聲過去,吳雪明手中長劍被光圈斬為三段,自己也被內力震傷,胸口一甜,剛涌到嘴邊的一口鮮血硬是被咽了下去,左掌推出,擊他胸口。
趙客左掌接着,二人一推一送,吳雪明的身子像稻草一般輕飄飄的向後飛去,胸口熱血翻滾,內臟有如四分五裂般。
吳雪明知道無論如何也鬥不過他,從一開始就想好了後退之策,他此時向後飛出的方向正是白馬的方向。
吳雪明未等身子落下,單手向地上一點,借勢飛身而起,躍上馬背,右手短劍割斷韁繩,這一連串動作於電光石火之一瞬完成,白馬一聲嘶鳴,向山下疾馳而去。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趙客見他要跑,卻也在意料之外,冷哼一聲,縱身撲來。
吳雪明捂着胸口,見他身法極快,躥了幾步就到了近前,白馬也知道主人情況十分危機,四蹄翻飛,奮力向山坡下奔去。
“好個畜生!”趙客罵了一聲,單憑一雙肉腳,跑起來竟比白馬還快了三分,覷得親切,大手揮出,向前一按,正擊到馬臀上,勁力一吐,內力透骨,直將白馬後半身筋骨全部震碎,白馬一聲悲鳴,四條腿都跪在地上,將吳雪明跌下馬背,一人一馬向山下滾去。
吳雪明的身子停下,仰面躺在地上,他身上多處骨頭斷折,更兼身受內傷,再也站不起來。
天空上的雪花簌簌飄下,落在吳雪明的臉上,化作一滴滴水,打在臉上冰冰的,自打兒時起,他還從未如此近距離的觀察過雪。可接着,他的視線被趙客的臉擋住。
“臨死之前,你有什麼話要說?”
吳雪明表情釋然,他笑了笑:“技不如人,不話可說。”他年輕的臉上蒼白異常,說完這八個字,嘴像噴泉似的,嘔出兩大口鮮血,將臉頰噴的殷紅,“只……只是,我身上的這幅圖沒有送出去,甚是遺憾。”
趙客面無表情的抬起手中刀,像鍘草料一樣,將吳雪明的首級削下,鮮血流了滿地。
雪越下越大,似飄如飛,像美麗的玉蝴蝶,湮沒了吳雪明的屍體,為他造了一座天然墳墓,而趙客早已遠去,只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
一個月後,臨安府。
“香滿茶樓”是臨安城最大的一家茶樓,這裏魚龍混雜,來往商販和各地名流都喜歡在樓中品茶閑談,講述着奇人奇事。
此時,兩名靠窗的茶客正在討論着一件怪事,吸引了無數人的注意。
一個人道:“你們知道嗎,昨天發生了一件奇事,有個人當街攔住了右相李綱大人的轎子,說要面見大人。李綱大人傳那人上前後,那人從懷中取出了一幅圖,李綱大人看到圖后十分震驚,竟要請他同轎而行。”
另一人道:“李綱大人力主抗金,禮賢下士,想必此人是想投到大人帳下為國效力,有何奇怪之處呢?”
第一人嘆道:“可不知為什麼,那人說了幾句話,卻掏出一把金色匕首抹脖子,自殺了。”
“對對對,我也看到了,當時離得近,李綱大人還說那人是忠義之輩。”鄰桌一人接話道。
旁邊又有一人湊過來說道:“那個送圖的好像還說不能違命,忠義兩難全什麼的。”
整個樓都在說著這件奇事,一個個東拼西湊也沒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到底是什麼,但說到那人自盡時,眾人無不唉聲嘆息,面上皆有唏噓之色。
天邊烏雲滾滾,看來又是一場大雪。
一個夥計倚在欄杆上,手中抖着白布,望着天邊鋪散的黑雲塊,嘀咕道:“今年的鬼天氣怎麼了,這個時候還下雪?”
不一時,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彤雲密佈的天空中簌簌飄落下來,大雪瀰漫,覆蓋了整座臨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