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九章 一世紅顏(二)
“錯不在我啊!當年留給易兄的帛書中,明明約定的是金秋時節,易兄七月便到了玉門關外,當然見不着燕喜。”
上官燕喜已完全釋然,離開琴台在我的對面盤膝坐下,為我的盞中續滿青茶。
“確實如此!那年我家商隊還未開拔,就聽說了西域樓蘭黃沙埋城的消息。私下以為既然樓蘭不再,你家洛城郵驛的生意要麼遷回長安漢地,要麼遷往龜茲、柔然諸國,我家商隊回程途中總會遇見,可萬萬沒想到你上官大小姐盡然改做了販馬的營生!哈哈哈!”
我雙手舉盞邀燕喜小姐共飲,心中再無雜念,唯有無盡的感恩。
今生還能活着與上官燕喜促膝而坐紅爐煮茶,已是天大的幸事也!
“我家郵驛在西域賺取的錢財,從來都是購置等值的烏孫青馬趕回中土,從中能夠多獲兩倍的利水。陽關、敦煌、天之山下至涼州這一段商道雖然近便,但不適合趕馬行走。所以長安、中原的馬商前往西域購馬,大多選擇走漠北道。那裏縱貫東西的無邊草原,水草豐茂無遮無攔,途中沒有變故,縱馬馳騁兩個月的時間便可從龜茲國的延城行至這太華山下。”
上官燕喜不愧是縱橫天下的郵商出身,雖然如今已做了雲中塾的女師,但說起行商的前事還是頭頭是道。
“漠北是匈奴、鮮卑、柔然這些胡人的天下,你一個漢家女娃,就不怕途中被這些胡戎劫財劫色?”
我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河套黃水一帶,來去如風的胡人馬隊又在我的眼前重現。
上官燕喜善於處世巾幗不讓鬚眉,我雖早已有過領教,但聽她所說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易兄過慮了,我家和西域各國都有生意往來。匈奴、柔然諸國的土語民俗,燕喜都知曉一些,途中假扮他們的族人不是難事。另外為我家趕馬的這些夥計,皆為西域漠北的牧民,北方苦寒地帶的那片草原他們早已走過了千遍萬遍。”
燕喜小姐的言語云淡風輕,這些前事好像與她無關一般。
不過我相信她之所述,全為實情。
北地胡戎雖是我們漢家千年的勁敵和仇人,但又從來不乏蘇德爾蘇叔、門巴特門叔、沙米漢老兄這般的忠誠忠義之士。
“易兄與當年判如兩人,如今的臉上佈滿滄桑,眼中全是故事。呵呵,易兄這些年的經歷肯定非比常人,能否告之與我?”
上官燕喜向我嫣然笑道,就像在傾聽一個犯錯的學童向她懺悔,令人無法拒絕。
“哎!說來話長啊!當年在羅馬國的迦南誤入魔窟,做了一年的苦奴。後來參與當地的奴隸起事,做過一段時間義軍的統領。迦南的恩怨才了,又在天竺佛國中了忘憂奇毒。毒傷好后,乘坐故人的商船從海路返回漢地,中途遇到無常的風暴,在南荒海國的大陸和荒島上又流浪了幾年。哈哈哈!這些年來這世間所有的背運全讓為兄遇見了!所幸佛陀慈悲天不滅我,今日才能坐在這兒與小姐品茶敘舊。”
過去十五年的商道人生,盡與生意沒有半點關係,全在渡劫了。
長笑之餘,不免感慨萬千。
“阿彌陀佛,失之東隅得之桑榆,燕喜謝過易兄的不娶之恩!”
上官燕喜聽罷虔誠合掌唱了句佛偈,滿面的凄然之色。
“燕喜小姐是啥意思?”這回輪到我疑惑不解了。
“當年假如和易兄依約相
見,嫁與易兄為妻,定會呆在於闐國的易府,日夜等待夫君的歸來。十年的光陰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了無音信,燕喜是性急之人,估計早已死去很多回了。”
上官燕喜為我續茶,苦笑着說出了其中的緣由。
“燕喜小姐今後有何打算?難道準備在這山中呆上一輩子?”
窗外的飛雪越下越大,原本奼紫嫣紅的梅園已經消失在茫茫的雪色之中,看來今晚下不了山了。
“燕喜如今已是半老徐娘,公子難道還想收我不成?”
上官燕喜起身切下拙貝羅香的薄片,投入將滅的香爐之中,一邊回頭笑問道。
沒有了師道尊嚴,頑劣嫵媚勝似桃李之年。
“哈哈哈!如今既然知道小姐在此山中,有生之年這東方定會多來幾趟!每次上山討盞青茶解渴,還望燕喜小姐不要厭煩我們!”
知道上官燕喜是在戲言,也便打着哈哈把這個話題繞了過去。
家中庫日娜、古蘭朵兩位夫人日夜為我禱告祈福操持家事,都快變成塗山氏了。
人生苦短真情難得,今生今世我又豈能再負她們。
也早知上官燕喜厭倦商途,天性不羈酷愛自由。這麼多年未曾婚嫁,又豈肯再投入俗世的牢籠之中。
在這太華山顛,春有百花夏有風,秋有冷月冬有雪。
終日徜徉於周禮南風、詩經漢賦的長河之中,嬉戲於梅園孩童之間,人生何其逍遙也!
燕喜小姐昔日慨嘆無處安放的靈魂,如今終於有了能夠安放的地方,我又何必再去改變她。
“易兄,你永遠是我雲中塾的貴客!不過下次上山來,別忘了帶點禮物給我!”
茶已飲完,室內暗淡了下來,上官燕喜邀我出屋欣賞太華山上的雪景。
巍巍南峰壁立千仞,松濤如海雪色如雲,美哉壯哉!
“這次過來有點匆忙,還望小妹見諒!哈哈哈!我家商隊還駐紮在灃水易寨,如今專營天竺與長安、建康之間絲綢香料生意。過幾日我讓人送些蘇合和龍涎過來,明春從建康北歸,你想要啥樣的禮物現在就可告與為兄!”
沒有了兒女私情的羈絆,上官燕喜便是一位久違的故友,我們之間的相處也頓覺輕鬆了起來。
“易寨前幾年已經破落,如今又回歸了你這位主人,可喜可賀,改日燕喜定當登門拜訪!至於這天竺的香料,當然是多多益善!易兄那裏如有栴檀、蘇合之類的奇香,儘管送上山來,焚香操琴、望川讀經已是燕喜今生最大的課業!”
上官燕喜淡淡笑道,一陣朔風吹起,把她包圍在白色的雪沙之中,宛如雲中的仙子。
“哈哈哈!今後燕喜小姐的珍珠乳玉、香料綾羅,全都包在為兄的身上!另外為兄還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當不當說?”
山頂寒氣逼人,我久居熱帶南荒如今已經不太適應了,不停的摩挲着雙掌詢問燕喜道。
“易兄有啥難言之隱,儘管說來聽聽!”
“你這雲中塾的常年資費,為兄想盡綿薄之力。另外那些學童的束脩,為兄也想一併包了!”
上官燕喜沒有婚嫁,如今已是半個修士,沒有了收入的來處,老是伸手向家中的兄長討要銀錢也不是長久之計。
於是我便自作主張提出了以上的建議,初心是想幫燕喜小姐不為錢財所累,在這太華山上的日子過的無憂一些。
“我上官燕喜十二歲就隨父兄投身郵商,這點閑錢又豈在話下,讓易兄費心了,呵呵。西都長安關中腹地被胡人統治久矣,這些羌戎異族尚且推崇漢風漢文,修習諸子百家的治國馭民之術,我等漢家後裔又豈能甘於這些胡人之後!燕喜用自家這所山間別院開設義塾教授漢學,一為找點事做不致寂寞,另為漢家文脈的傳承,與束脩沒有半文錢的關係。”
飛雪越下越大,原本影影綽綽的群峰都已不見了蹤跡。
“為兄魯莽,讓小姐見笑了!”
燕喜小姐如此禮貌謝絕了我的好意,令我深感無顏,遂向她揖手致歉道。
如此虛空幻境一般的雲中雪域,卻和上官燕喜大談供養和束脩,真是煞風景也!
“前事不可追兮!易兄,還記得當年的冰雪之戲否?”
上官燕喜伸開雙手,接下空中落下的雪花向我婉約笑道。
“怎會忘記!終南山顛、青喬山人、上元之夜,還有那位迷倒眾生的上官小哥!哈哈哈!燕喜小姐,你比以前可是恬靜多了!”
我扶着上官燕喜回到了廊台,那位一騎絕塵的冰雪精靈、洛城郵驛的上官小哥宛如還在眼前。
“是啊,從前我愛熱鬧,耐不住靜寂。如今卻是相反,每次回長安東市都覺得恬噪。可能是年歲見長,在這山中待得太久的緣故。”
要是放在十五年前,面對如此瑞雪,定會邀我在這雪原上戲耍一番。
而眼前的燕喜小姐,卻如處子一般立在那兒,臉上掛着恬淡的笑靨。
“要不這樣吧,明春商隊南下,你閉館幾個月隨我們前去洛陽、建康散散心,大晉朝的江南奼紫嫣紅風輕水暖,我也許多年沒有去過了!”
“我已跳出紅塵,易兄還來誘我。”
還是恬淡的微笑,上官燕喜不再看我,她的眼裏全是漫天的飛雪。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燕喜小姐以儒學為宗,尚能繁華過後寵辱不驚。
我本佛徒,受過鳩摩、法顯、天竺修羅三**師的悉心教誨,盡然還沒有學會放下,真是罪過也。
說話之間,兩個人影從雪野中蹣跚歸來,合力抬着一頭肥碩的山豬。
秦沖、鍋盔真乃大山之子,但遇山地從來不會空手而歸。
管院的家老和女僕接過二人的獵物,到后廚打理烹飪去了。
那一夜,在這冰天雪地的太華山上,四人圍坐在雲中塾的紅爐周圍,品着梅酒青茗,思緒縱橫暢談八荒見聞。
天明之後暴雪已停,萬道霞光把山野裝點的仙境一般。
我們三個管事的全在外邊,很是擔心易寨那邊有啥變故我兒素封應付不過來。
所以辭謝了燕喜小姐的再三挽留,踏着午後的融雪就匆匆下山去了。
回首望去,燕喜小姐站在崖畔向著我們遙遙招手,身影孤獨而又凄婉,不禁感到滿心的酸楚。
既然無緣相濡以沫,何不相忘於江湖也!
耳邊隱隱傳來了一首漢時的歌謠,似乎是憑空的臆想,又像是山間的樵夫所吟,如痴如醉令人斷腸。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
(本章完)
商與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