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八章 一世紅顏(一)
東晉朝義熙十一年的仲夏,秦沖、鍋盔二人率領商隊滿載香料,從南方的天竺佛國平安歸來。
看着這些老夥計個個精神抖擻的模樣,我那原本看破紅塵的出世之心又再次復燃了起來。
為家母守孝已有兩年,自己又正處行走列國、貨通天下的黃金年齡。
就這麼守着庫日娜、古蘭朵二位夫人,在這清風澤一方家園之中吃喝等死,着實可惜也!
於是我安排好家事,告別小女印加、獨孤夫子和兩位夫人,領着長子素封,再次踏上了前往東方的征途。
商隊輕車熟路,涉瀚海過陽關,走河西過黃水,於當年的臘月再次來到了長安的城下。
秦沖果然有氣魄,不知用啥手段,兩年前從後秦將軍的手中,贖回了灃水河畔的易寨。
商隊與往年一樣,在這關中腹地從此又有了長期落腳的地方,過了渭水西橋就直奔易寨而來。
舊時的營寨依舊,老去的故人已經不知所蹤。
而我和秦沖、鍋盔三位昔日的少年而今盡成商隊的中樞,就如當年的爺爺、外公和蘇叔那般。
子在川上曰,歲月如斯兮!
一直以來我都有一個願望,就是今生今世要與洛城郵驛的上官燕喜小姐再見上一面。
當年長安一別轉瞬已有十五載春秋,不知她如今安好否?
所以住進易寨安置好商隊之後,我和秦沖、鍋盔三人就打馬來到了長安的東市,尋訪這位昔日的紅顏。
長安東市洛城郵驛的總棧還是當年的模樣,門前的郵差車馬絡繹不絕。
那位一襲紅裙、雅言純正的“上官小哥”,卻已不見了蹤影。
秦沖、鍋盔這幾年數次率領商隊路過長安,有沒有前去蘭桂坊探尋早年間的相好不得而知。
但二人遵守了與我最初的約定,沒有擅自前來拜訪燕喜小姐,所以也不知她近年來的任何消息。
這一層歲月的面紗,我想在將來的某一天裏,親手為之揭開。
總棧的夥計聽說我們是他家女主的舊友,態度也分外熱情了起來。
從他口中得知,上官燕喜小姐還在長安,早已不管郵驛的事了。
其家兄為她在太華山上修建了一處雲中塾,燕喜小姐如今是這處書院的主人,每日以教授山中小娃識文斷字為業。
這個消息於我而言,猶如天降甘霖一般。
趕緊告辭店中夥計,三人策馬揚鞭向東疾行,不日便來到了太華的腳下。
正值隆冬時節,不知從何時開始天上已飄起了鵝毛般的白雪。
巍巍太華銀裝素裹松柏如黛,如同曠世的巨人矗立於蒼茫的天地之間。
太華山北臨黃渭,南接秦嶺,居於函谷和潼關之間,連接洛邑和西都長安的崤函古道從山中穿過,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燕喜小姐沒有選擇厚重古樸的終南山隱居修身,卻在這冷峻肅殺的關山之地作為餘生的安居之所,不知是何用意。
是為了聆聽大秦劍士早已遠去的嘯音?還是不舍如今潼關道上熙來攘往的車馬?
或者是
為了等待我的歸來吧,西域的商隊出長安前往洛陽、建康,山下的馳道是必經之地。
浮想聯翩之際已是午後,有三兩總角的學童從山上下來,正籠着雙手喜笑顏開地打我們的馬前經過。
“小娃們!你們可知雲中書院在啥地方?”
秦沖跳下馬,攔住小娃的去路大聲笑問道,把這幾個娃們嚇得不輕。
“回稟客官,從次處上山走半個時辰,會遇見一處梅園,院中的別院便是雲中塾了。”
小娃們停止笑談,怯生生地放下籠着的雙手,畢恭畢敬地站在路邊回答秦沖的提問。
“你們的先生可在院中?”
秦沖這莽漢童心大起,叉着腰繼續嚇唬娃們,我和鍋盔也是忍俊不禁,坐在馬上不由長笑了起來。
這些漢家的小娃個個質樸如玉精靈剔透,真是喜煞人也。
“上官女師住在塾中,這會兒正在煮茶!”
學童已看出我們沒有惡意,也就不再害怕,熱心的指着雪色朦朧的前山向我們言道。
“哈哈哈!孺子可教也!這幾塊金幣賞給你們!拿到山下去賈些酒喝!”
秦沖開懷的從囊中取出幾塊波斯金幣,送給幾個小娃作為酬謝。
這些學童也不客氣,接過金幣便向著山下一路狂奔而去。
他們不會真去買酒喝吧?我不禁有點擔心了起來。
“少主,漢家的小娃看着都爽氣!我家秦安金髮碧眼,怎麼看都不像我老秦家的種!”
秦沖長嘆了一聲翻身上馬,三人向著學童的指向逶迤而去。
“你胡說些什!庫利亞是吐火羅人,秦安長的向他阿媽有啥不妥!”
秦安娃與鍋盔小女英吉瑪倆小無猜,不出意外這倆老夥計定會成為今世的親家。
所以鍋盔見秦沖如此詆毀自家未來的佳婿,便怒聲斥道。
穿過一條雙木的溪橋,前方沒有路了,是一條盤山而上的石階。
我們跨下馬來牽着坐騎拾階而上,少頃功夫便有一股淡淡的梅香撲面而來,雲中塾到了。
梅林深處,青瓦玄磚的宅院臨淵而建,視野甚是開闊,真是沒有辜負了“雲中”二字。
有一身着錦袍的女子正手持銅壺,穿行在紅粉色的梅花從中,收集梅枝花瓣上積下的素雪。
“上官小哥!”
燕喜小姐沒有多少變化,很遠的地方我就認出她來,不禁脫口而出高聲喊道,所有的思念盡在這片言之間。
林中女子停下采雪愣在了那兒,好久才回過神,放下手中銅壺踏着淺雪朝我們這邊款款奔來。
“易兄!易金城!是你嗎?”
說話之間女子已在面前,微微躬身給我們行禮道。
除了容顏依舊,昔日那位風情萬端的上官小哥已經沒有了蹤影。
站在我們眼前的是一位溫潤如玉的美夫人,經過歲月磨礪不再流波的雙眸,散發著慈母般的溫暖。
“燕喜小姐,別來無恙!”
我和秦沖、鍋盔拱手還禮,心中湧起了千般的波瀾,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易兄,秦沖,劉
真兒!真是你們啊!哈哈哈!今早客鵲從門前輪番飛過,似有貴客臨門,沒想到是三位故人!”
上官燕喜終於認出我來,放下了原有的矜持,如迎接久別的親人一般挽着我的胳膊,把我們領進了她的別院。
屋內的陳設和當年終南山上青喬山人的草廬很是相像,楠木鋪地,四周的櫃架上擺滿了簡冊和絹書。
臨淵的曬台前廳,擺放着一把赫木古琴。
琴台的側畔有一樹形的香爐紫煙繚繞,拙貝羅香濃郁熟悉的味道令我頓時有了一種恍惚之感。
石爐中的炭火燃燒正旺,置身其中寒氣頓消,真乃神仙般的居所也。
秦沖和鍋盔知道我和燕喜小姐有很多話要說,稍事寒暄后就借口出門欣賞山中的雪景去了。
有女僕取回了落在林中的銅壺,懸挂在石爐的上端。
燕喜起身切下一塊茶餅,碾磨成末放入了壺中。
新雪融水烹煮陳茶,以茗代酒迎接故人。
等到茶香溢滿了整個書屋,燕喜小姐舉盞邀我同飲。
“易兄,你們這些年經歷了啥樣的變故?怎麼會老成這般模樣?如果不是你以小哥呼我,燕喜已經認不出三位了!”
燕喜給我的杯中續滿茶水,滿目深情的向我笑道,令我瞬間沉淪了下去。
“一言難盡啊!”我喝乾盞中青茗長聲嘆道。
這些年我在羅馬國、天竺、南荒的這些經歷,如同荒誕的天書一般。
敘說起來幾天幾夜也說不完,也不會有幾人相信,只能以長嘆概之。
“十五年前玉門關外,易兄為何不來尋我?這些年金城君路過長安應該不止一回,為何不來看我?易兄言而無信,非君子所為也!”
所有待客的禮數全部走了一遍,上官燕喜起身為我操琴助樂。
一曲終了琴弦崩斷,燕喜小姐伏案慟哭,涕淚淋漓令人心碎。
“小妹錯怪我了,當年我家商隊在玉門關外等了半個多月,我和秦沖、鍋盔、沙米漢四人尋遍了樓蘭故城,龜茲、烏孫諸國的所有城邦,也沒見到你家洛城郵驛的半點身影。至今想來仍然不解,懇請小妹為我解惑。”
明明是自家沒有守約在先,還來責怪與我,一肚子委屈無處發泄,便向上官燕喜拱手相告道。
“易兄,你家商隊當年抵達玉門關時是何季節?”
聽了我的所言,燕喜小姐傷感稍解,抬頭苦笑問我。
“夏曆七月,北西域一帶年中最熱的時候,為兄記的清清楚楚!”
“這就對了。那年七月我人在柔然國的北海,正押送一批烏孫駿馬回長安。我們走的是經燕然山、陰山、漠北草原入雁門、雲中,從風陵渡、潼關道一線到長安的北路!易兄和我南轅北轍,當然找不到我!”
上官燕喜悵然若失的笑了起來,對我的怨恨也消去了一半。
“錯過!錯過!”
我很是懊惱的舉盞飲茶,如同咽下了一盞陳年的苦酒。
如此陰差陽錯之間,盡然錯過了與上官燕喜這段絕好的姻緣,真是天意弄人也!
(本章完)
商與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