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國師余稷
皿曄負手立在床前三尺之外,淡聲道:“這樣的小把戲以後還是不要再耍了,你從前是離小王爺最近的侍女,小王爺不是個會憐香惜玉的人你不會不知道吧?你也沒有第二條命當賭注。”
凌子七蜷縮在被子裏,“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猜不出來么?”
“難道……難道你是……西苑謹書樓上的那個……”
“沒錯,我就是皿曄,有幸和你同一日進門,有幸和你一樣,忝被人稱一聲王妃。”
儘管皿曄說話的語氣溫淡得似沒有滋味的溫白開,凌子七還是從中聽出他話里嘲諷的意味。
昨夜裏她還想,和一個男人爭寵,雖然很丟臉,總不至於敗得太慘,但今日瞧見這個男人的長相之後,她覺得就算是丟盡臉,也未必能爭得過這個人。
怪道阿岐王那樣冷血無情的人都肯為他冒天下之大不韙。原是長得太好。
再看這個男人的作派,又哪裏是她一個婢女出身的人可比的?可他明明是一個角鬥士,比婢女地位還不如的角鬥士,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作派?
凌子七一時迷茫在自己的猜想中,卻聽皿曄溫淡的聲音再次響起:“人的命都是自己修來的。你選擇什麼樣的路,便註定會有什麼樣的命運,凌王妃若選擇死路,這世上也不過是多一座孤墳罷了。沒有人會在意一座孤墳的。若是聽懂我的話,說明你還有的救,若是聽不懂,那你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一番話說完,皿曄便半刻不再多留,轉身出了蘊秀堂。凌子七呆怔地望着那個淡漠疏離卻風華絕世的身影,他的話在她腦海中不斷翻轉。
皿曄很明白,自己現在是在幫那位阿岐小王爺。在當初蘇甲一紙婚書下到巴謨院他的住處時,他就覺得這件事有蹊蹺。
何況入蘇王府做王妃,若他是女兒身,也還罷了,可他是個七尺男兒,若答應了,真是將皿氏的臉丟盡了。
將皿氏的臉丟盡,他想試試。他很想看看,皿家人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會是什麼反應。於是,他就一口答應下來。
本是圖一時痛快,他並未多想什麼,但昨夜甫一交手,他就發覺,阿岐王不是他想像中的樣子,事情也遠非他想像中簡單。
那個上謹書樓時一身喜服微帶醺意的涼寒少年,縱是穿那樣瀲灧的顏色也掩飾不住內心裏散發出來的寒涼,縱是臉上因為微醺而變得溫軟,也不能掩蓋眸子裏的冰冷。
不知是什麼樣的經歷,會讓一個十八歲的少年的心有如萬年寒冰一般。
許是他在樓上看見那獨立中宵的孤影,一下子被戳中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又許是看那小小少年與那麼多或姦猾或狠辣的人周旋,幾乎被逼得走投無路。他心底里竟生出些許疼惜來。
所以,他不打算再計較蘇郁岐的算計,打算儘力幫一幫這個十八歲的小夫君。
走出東苑的時候,他想,勸凌子七的話,又何嘗不是在勸自己。他現在選了一條很有挑戰性的路,將來會修出什麼樣的果來,還未可知。是好是壞,總歸是一個果。他也想看看,和阿岐王這一段不被世人所容的關係,會修出一個什麼樣的果來。
誠然,有些果,世人不能容,他也不能。但總歸是一個果,自己的果。
蘇郁岐上朝的時候,小皇帝很驚訝,端坐在碩大的龍椅中將蘇郁岐瞧了又瞧,除了瞧出一點倦色,其實也未發現其它。
“蘇愛卿大婚才第二日,怎麼這麼早就來上朝了?”
蘇郁岐從座上站起來,走到中央回話:“國事體大,臣不敢有半分懈怠,大婚已耽擱了幾日,豈可再有耽擱?”
龍椅上坐的半大少年才不過十五歲,站在下面回話的人也不過才十八歲,說話卻都透着老成。
小皇帝客氣了幾句:“無妨,這幾日也沒有什麼要緊事,蘇愛卿可趁此機會再多休息幾日。”
小皇帝是真心還是假意,蘇郁岐並未深想,只恭敬道了一聲:“多謝皇上體恤。”
無論他是真心還是假意,這件事上都沒有什麼文章可以做。無意義的算計蘇郁岐從來不屑。
正如小皇帝所說,朝中近日無事,各地呈上來的奏章都是些尋常事,按照慣例處理了,餘下便是長傾公主出使玄股國中途掉轉頭回來的事,玄股國若是深究此事,說不得會安一個不尊重之名在他們雨師國頭上,兩國隔閡頓生。最佳的處理辦法自然是找一個德高望重之人再度出使,將誤會解釋清楚。
說到德高望重,自然首推四王。四王之中,祁雲湘與蘇郁岐雖是少年天才,終究年少,恐玄股國會挑理,擔子便落在安陳王陳垓和東慶王裴山青肩上。
陳垓尚不足而立之年,年富力強,且又是個最縝密善言的人,自然是最佳的人選,但老當益壯的裴山青卻站出來自薦,願意走這一趟。
當下便定了由裴山青辛苦這一趟出使玄股國。
下朝之後,裴山青卻叫住了蘇郁岐。
“王叔叫小侄有什麼事?”
雖同為輔政之臣,蘇郁岐與裴山青的往來卻委實不多。蘇郁岐不禁心生疑惑。
裴山青從廣袖裏摸出一沓子奏章來,遞在蘇郁岐面前,面色凝重道:“這是下面送上來的奏章,皆是奏你身為輔政之臣卻行為不端,娶角鬥士為妻之事,因為你婚事辦得急促,婚事辦完了他們的奏章才到,本來都要送到皇上那裏,被我給壓了下來。我就要出使玄股國,這事你自己看着辦吧。”
蘇郁岐早料到會有這種事發生,因此當初決定婚事時便已防範着,婚期定的極近,沒有給他們反對的機會。
該來的總會來,但現在來也是白來。事實已成,反對無效。橫豎他們那些人還沒有本事拉當朝的軍機首領、輔政重臣下馬。
蘇郁岐接了那些奏章,臉上卻一臉恭敬之色,道:“多謝王叔,王叔放心,小侄會處理妥當的。”
裴山青語重心長:“但願你能處理妥當。古語有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人心一失,你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沒有地方施展了。”
蘇郁岐恭敬地俯首一禮:“多謝王叔教誨,小侄謹記在心。”
這樣的話,裴山青還是第一次說給蘇郁岐聽。蘇郁岐不是沒有懷疑他為什麼會忽然說這些。但左思右想,也沒有想明白是怎麼回事。
想不明白那就容后再想,總歸他說的是好話,值得一聽,那就聽一聽。路過皇宮的欽天監,見欽天監院子裏正冒着裊裊青煙,蘇郁岐順腳走了進去。
青煙是從國師余稷的煉丹房的煙囪里冒出來的,欽天監的幾個小官恭敬行禮,蘇郁岐從他們面前走過去,只略略抬了抬手,示意他們不必多禮。
進到煉丹房,果見余稷正在丹爐前挽了袖子幹得熱火朝天。一旁拉風箱的小夥子更是赤膊上陣,呼呼拉着風箱,爐膛里的火被吹得極旺。
這位國師余稷是先皇帝時御用國師,先皇駕崩,小皇帝登基,朝中人物大換血,國師因為不涉及朝政,被留用下來。
但小皇帝不似先皇那般寵信這位國師,且小皇帝也沒有親政,國師余稷就等同於皇宮裏吃閑飯但拿着高薪俸的。
蘇郁岐將手中一摞奏章順手丟進爐膛,瞥了一眼正彎腰作揖行禮的余稷,莫測一笑:“先皇都駕崩三年了,國師你還煉丹呢?”
余稷四十來歲的年紀,道士裝束,身形瘦弱,臉已經瘦成倒三角,一雙眼碩大,尖下巴上留了一撮山羊鬍,一說話時山羊鬍一翹一翹的:“嘿嘿,岐王爺,小老道這就是個閑職,且又沒什麼本事,除了看看天象煉煉丹,也不會幹別的了。”
蘇郁岐冷冷哼了一聲,道:“你自煉你的丹,皇上自會賞你一口飯吃。但,余稷,你自己煉的那些丹藥,要想給皇上吃,別怪本王會手下不留情。”
蘇郁岐至今清楚記得,先皇帝駕崩之時,因為服用過量丹藥,導致整張臉都是烏青面色,連嘴唇都是烏青的。那時蘇郁岐還只是名武將,沒有涉足到這紛雜朝政中來,對很多事還不是很了解,朝中根基未穩固,也不好多言語什麼。
現今卻不一樣了。驍騎大將軍已經成長為輔政重臣,當朝的四王之一,不僅手上的權利更大,心智也更成熟縝密。
余稷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一揖到底:“是,小臣不敢。小臣謹記岐王爺的話。”
蘇郁岐看那些奏章在爐膛里燃得熱烈,騰起的火苗泛着橘紅,很快便化為灰燼,最後,連灰燼也同爐膛里的柴灰混在一起,分不出來,蘇郁岐轉身離去。
余稷怔愣地望着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人影,問身邊拉風箱的小夥子:“岐王爺是來做什麼的?”
赤膊的小夥子更迷茫:“來燒奏章的?”
余稷:“來警告我的吧?”
赤膊小夥子:“不能吧,岐王爺什麼時候管過欽天監的閑事?”
余稷眸光幽深:“最好是不要管欽天監的閑事,否則……”眸光愈加幽深,甚而還有些狠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