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話里話外音

正文 第九章 話里話外音

這字寫得漂亮,楷意之下有草書的洒脫,勾轉起合自有剛勁,大有文姬之風采。

大太太倒是心細,看我驚愕的神思便八九不離十地知曉了我心裏頭的疑惑,也不讓我撓心撓肺地去猜去想,倒是上桿地自己上前來解答:“這字兒是我年輕時候寫的,還未嫁人時,家裏頭有一汪碧潭,每每夏日,便是一朵一朵接着從泥淖裏頭冒出的荷花。”

我跟着她的場景口誦道:“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大太太笑了笑,難得我從她的笑容里看不到算計別人的奸詐,她道:“風荷舉,風荷舉,荷花這般漂亮,又能存留多久?還不是化作一灘爛泥,滋養了泥下白嫩的藕。”

我道:“藕也是荷花的根,與其說荷花滋養了白藕,不如說是白藕養育了荷花。”

大太太眼神一暗,才女的神氣頓時從她身上散去,取而代之的又是那個我所熟悉的大太太模樣,她沉沉地看了我一眼,道:“二丫頭如今不同了,跌進了一次水塘子,醒來後腦子不犯渾,竟嘴皮子也開始變利索了。”

我又看了眼匾額,把驚艷給壓在了心底下,扭身便換上一副面容,對着大太太軟軟地笑:“大太太忙活了一晚上,不覺累得慌嗎?”

“累也是值當的,和二丫頭在門口談談心事,也不覺得有多累。”

你不累,我累。我心裏的白眼都快翻出天際去了。

“想不得這樣快就要送你出嫁了,”大太太拉起了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也難為她大夏天的還有個冰涼涼的手心,“第一眼見你時,你還是個紅彤彤的奶娃娃,我把你抱在懷裏,軟軟得跟個棉花糖似的。旁人奶娘怎麼哄都不是,偏生在那哭,也就我到了把你抱在懷裏,你握着我的手指頭就笑了,怎麼勸怎麼哄都不肯放開。”

許是我天性冷血,又或許是因為我本就不是這位大太太親生的?她一派慈母氣度來向我陳述這麼一番唯美動人的母女場面之時,我當真是沒有半分的念想,只覺得大半夜站在院子門口傻,很傻;大半夜不待在床上睡覺就困,很困。

“後來長大了,性子卻越來越靜,半個月的不願踏出院門,也不願跟府里同齡的姐妹們玩耍。女孩身子,女紅針線懂得也倒罷了,便要看什麼文史經略,那日一不留神,你便自己投了湖。”

厲害厲害,頭一遭聽說有人把自戕原因怪罪到書本上的,也不知天上的泰斗聽到這句話后,會不會親自下來掐死這個滿嘴瞎話的女人。

大太太嘆了口氣,道:“母親知道,你對與越王爺的這樁婚事極不滿意,可沒法子,皇上親自下旨,拿了天下未婚官家女子的八字去和王爺相配,皇帝的一句話便是一道聖旨,金口玉言,哪得讓咱們去勸着改呢?”

我道:“大太太多心了,我對這樁婚事沒什麼不滿意的。”

大太太狠狠落了兩滴淚:“瞧,姑娘到底是心生了怨恨,現在還不願意來跟母親講心裏話。”

我一噎,看了這自顧自演戲的女人兩眼,再沒說什麼忤逆她意願的話,就斂眉順目地看着她,且看她要在我面前耍個什麼把戲。

不料她見我不言,竟以為我也生出了幾分婚假從夫,萬事不由己的可憐心思。她撫着我的頭髮勸慰道:“做母親的,自然知道女兒心裏憂愁。出嫁王府一事,我心裏也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捨得,丫頭你且記着,哪怕姑爺家是皇室王府,你倘若在裏頭受了半分的委屈,盡可回家告訴父母,哪怕是頂着大不韙的罪名,母親也得求你爹爹在朝堂上參上王爺一本,為你出氣。”

她這番義正言辭,着實是把自己給感動地又紅了眼眶。我心裏掂量,想也估計她這些話不過是一場虛偽的客套,奈何手裏被她攥的緊,也只好認真地點了頭:“嗯,女兒明白!”

我把頭點得用力,活像個對着木樁就狠砸下去的榔頭。

大太太點頭了,滿意了,珠圓玉潤的臉上掛上笑了,也再不把我的手緊緊握着了,她道:“好姑娘,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她越過我朝着院裏頭喚了個丫鬟出來:“雙燕,送姑娘回院休息。”

我被領走前還專意貼心地囑咐:“王爺怕是已經賞了你晚葯了,那母親就不賞你吃食了,早些放你回房休息去吧。”

我餓得前胸貼後背,聽到了這番言語,心中不免悲憤:母親噯,您還是大發慈悲,賞我點吃食吧。就算是擺着桌上明早吃也好,府裏頭難道連墊飽我肚子的錢糧都沒有了嗎?

演了這長時間,大太太明顯心情愉悅,甩了手施施然就往自己房間去了,我則被丫鬟給攙回了自己破落院子。

剛進了院,那丫鬟就當了甩手掌柜,朝我行了一禮,便扭身去了。我出聲喚她,吩咐道:“你去膳堂里給我取些吃食來。”

那丫鬟轉身朝我,鼻孔差點頂到了天上,她行禮說道:“大太太剛剛說了,姑娘得了王爺親賞的晚宴,晚上再多吃對您身子實在不好,大太太一心為姑娘着想,姑娘也該聽聽她的話。”

我特別想揪着她的頭髮把她塞到我胃裏頭看一看,王爺賞了哪口吃食啊!不過我還真不願告訴她們我歸來時肚子空空,不然失了王爺這層保障,他們還不知要笑着臉給我耍下多少下三濫的把戲。

防得過小人卻也得留心着偽君子,我自信如今能把推我下池塘的作俑者給反推進池塘淹死,可我可不敢說我能把整籠屜的饅頭一個個先驗一場毒。

我笑着對她道:“曉得母親疼我,可深夜被鬧了這麼多場,我肚子也是真餓了。喚你去給我拿點吃食,可有不妥?”

主子指使丫鬟,有何不妥?

“主子指使丫鬟自然沒什麼不妥,只是雙燕是大太太的貼身丫鬟,您若要指使我,先得稟了大太太,大太太讓我做什麼,我便去做什麼。”

好呀好呀,我身側拳頭緊握,臉上卻露出一片笑顏,我對她說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樂意去叨擾母親再多費這些心思。煩勞雙燕姐姐了。”

“姑娘客氣。”

我直等到她的身影走離了我視線,我才回房,趕緊脫了這身累贅的衣裳。許是動作太大,我一展臂,肚子便咕得叫了一聲,我摸着自己纖細得都有些凹陷的小腰笑得十足十地冷,好傢夥,我定不會虧待了你。

唐府極重格局,所以我當時一猜便能猜到正東方的膳堂坐落。此番我找吃食也沒遇到什麼阻礙,這裏的守夜婆子早撐着腮睡得不知今夕何年,呼嚕聲打得跟震天雷似的。我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一眼就瞧見了木桌上擺着還未有人動過的桂花酥。

還未到深秋,桂花糕卻已經香氣撲鼻。我捏着一塊糕點細嚼慢咽地吞下了肚,唇齒間都留下一股子甜膩的香味。

雖然這府上的人都不咋樣,但請來的廚子手藝確是實打實不錯。

吃飽后我便開始尋思着正事,想起我那大半夜不睡覺硬是在門口拉着我聊天的媽媽,也不知她睡了沒有。

我猜是沒睡着。

那樣沉重尖細的心思擺在了活人的胸腔里,不攪得她夜夜失眠,都對不起她算計過的這些姑娘。

月掛中天,我本來還有點昏昏沉沉,此刻卻是存了幾分雀躍的心思。等到我摸黑到了風荷舉這間小庭院的時候,果不其然地看到了裏頭燈火通明的輝煌景象。紙窗戶上印出了兩個影綽的人形痕迹,奈何門帘厚重,院子裏又有眼睛瞪得跟銅陵似得粗壯婆子守夜巡邏,我想了想,認命地飛身上房。

我把瓦片挪開一道縫,安神香的氣味一下就鑽進了我的鼻子,攪得我也有些昏昏沉沉,可即便是這樣,我瞧着大太太也一點睡意都沒有,在軟塌上歪着身子由着雙燕伺候。雙燕跪在地上給她捶腿,兩人沉默了好一會,沉默得我差點就這安神香在房頂睡過去,我才聽到大太太拖着嗓子哀嘆了一聲。

緘默的氣氛一下子被打破了。

雙燕樂意把這個破洞給挑得更大些,邊手法嫻熟地捏着太太的腿邊抱怨:“太太也是,忙歸忙,可別累壞身子。”

“出嫁王府的姑娘,排場自然要更大些。”太太說道,“更別說這是明面上為府上增顏面的光彩事,累些忙些也是該的。”

雙燕不滿,尖聲道:“不過是個漁村裡抱過來的丫頭。”

大太太面無表情地掄掌便扇:“我瞧着你最近事越發沒個規矩,連漁村裡抱來的丫頭這種話都能說得出口。垂珠是我正兒八經的相府千金,從我肚子裏蹦出來的命,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哪兒有沾到漁村那兩個字?”

雙燕捂着臉跪下認錯:“奴婢知錯。”

我忍不住地撇嘴。

“這些話,可不能讓人聽着傳到外頭去,”大太太睏乏地又靠在了軟枕上,“若是由得旁人說去,謠言猛虎,有人存了小人心思故意將話傳到了皇上的耳朵里,那就是欺君的重罪。”

雙燕嘴裏說出的話我聽着竟好像有絲羨慕:“不過是個腌臢的破落戶姑娘,因着生了個好時辰,不過咱們府里要好吃好喝地供着,竟還能匹得上皇子的生辰,讓他八抬大轎嫁進王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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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妃子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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