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智者與愚者
魏知行見齊召面有嗔責之色,忙叩頭道:“陛下乃聖明之君主,豈為朝令夕改之人?是臣下沒有看清陛下的體恤之意,罪該萬死。懇請陛下下旨降罪,撤了微臣大司農之職,專以鹽鐵丞之職,督監滄瀾山太湖鹽鐵之事。”
說完,魏知行一跪到地,虔誠叩首,與原來冷然清寂的態度迥然不同。
齊召不由一怔,沉默了片刻方叫魏知行平身,嘴角現了幾分笑意,眼珠卻是一轉,故作惱怒道:“魏知行!!你當朕好欺瞞嗎?那殷氏私下稱你為‘義父’,所知者眾。即是義父義女關係,成婚便是有背綱常的*!求朕賜婚,豈不是陷朕於混濁之舉、叫天下人齒寒!!!”
魏知行臉色登時慌了,連連叩首道:“陛下明查,微臣與殷氏女之間,絕無義父義女關係,陛下不信,可查官籍卷宗。”
齊召卻不以為然道:“義父女關係,非官籍所能證也,不入官府備籍者大有人在。此事不提也罷、此婚不賜也罷!!!殷氏即被封了縣主,再又有了魏氏義女身份,朕自會上心,與皇后商議,摘與之匹配之人嫁之,慶功宴那日,朕瞧着耿尚書的嫡孫耿肖、陳院使的庶子陳良都不錯,配魏家義女,絕無委屈之理。”
魏知行的臉色登時黑一陣、白一陣、紫一陣,五彩紛呈,好不熱鬧。
耿尚書是兵部尚書,三品官員,草莽出身,一身武藝,能動手時絕不動嘴,傳言他的十方妾室中,有七方都是被他暴怒時一掌拍死的,其他兩個,是犯了錯誤被大刀砍死的。所以,耿尚書至今只存活了一妻一妾。
耿尚書的嫡孫耿肖,是耿尚書第三個兒子,慶功宴那日據說表演的是大刀操練,那大刀光凈重就有三十二斤六兩,耿肖耍起來,就如同小娃子手裏的柳樹條一樣輕鬆,嚇得眾小姐花容失色。
明月若是落到這樣的莽夫手裏,估計小命早晚要玩完。
再說那陳院使,是從三品督查院院使,文官,滿口的仁義禮智信,二十多年來,以文作伐,彈劾掉了幾十個官員,其中有一半受他唇齒相譏後上吊而死。
而他的庶子陳良,最具陳院使之風範,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架勢。可見,陳良這張嘴,比耿肖的大刀,有過之而無不及。
明月這個不守禮法的性子,只怕不是被陳良說死,就是將陳良砍死,結局十分之不樂觀。
魏知行硬着頭皮道:“陛下,微臣豈敢欺瞞陛下?臣與殷氏確無父女關係,此事,李少將軍也是知曉的,應該能為臣予以證明。”
“哦?”齊召頗有興味的看着一臉窘迫的魏知行,覺得這樣的表情出現在一個不苟言笑之人身上,是頗有興味的一件事,遂對身後的太監道:“去喚了李少將軍來。”
因剛剛立了軍功,又得了賞銀,李放並未着急回北疆,反而如同被放回林中的鳥兒一般,白日與朋友打獵馴鷹,夜晚笙歌漫舞,以彌補他后宅清空的寂寥,日子過得好不愜意。
日頭落下之時,太監才從一處勾欄院裏將李放尋到,滿嘴的酒氣也顧不得,爭匆匆進了皇宮面聖。
齊召今日心情顯然不錯,並未嗔怪李放吃了酒面聖,而是直接詢問魏知行與殷明月是否有義父女關係。
李放嘻笑着點指着魏知行,先是點了點頭,又是搖了搖頭,在魏知行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才興災樂禍道:“回稟告萬歲爺,末將確實聽過殷氏女喚魏司農為‘義父’,魏司農也從未否認過。”
魏知行的臉色登時變成了豬肝色,本以為慶功宴上李放相護明月,成功取得縣主之位,定會站在他一方,沒想到此時反將了一軍,看來,自己還得另尋捷徑,解決自己與明月那一段尷尬的關係。
魏知行腦中正飛快的轉動着如何打破自己與明月的關係之時,李放已經嘲諷的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本書來,頗有興味的遞與皇帝身的太監道:“駱公公,請將此書冊呈與陛下,自見分曉。”
看着李放遞與駱平的書冊,魏知行頭腦轟的一聲響,可謂是喜憂參半,福禍所倚。此物,非是他物,正是留着駱平、明月、魏知行、李放四人題字的《白虎通》。
若是皇帝只以為李放與魏知行之間的打趣,不再深究另二人的筆跡,此事,便皆大歡喜,“魏知行”便是李放調侃賜名的“魏一夫”,魏知行與明月之間,自不是義父、義女關係,而是親昵喚作“一夫”的情人關係;
若是皇帝好奇,讓人徹查另兩人筆跡,駱平倒還好說,若是牽出明月畫的畫冊來,只怕皇帝會認為明月是一個浪-盪之女子,恐怕不僅親事犯了波折,明月小命只怕不保。
皇帝果然頗為興味的看着《白虎通》,一向纏綿女子榻上的中年天子,不由得看得面色潮紅,又氣又惱道:“你們二人,真是叫朕如何分說是好。一個是自命風流、遊戲花叢的少年將軍,一個是自命不凡、清心寡欲的三品司農,竟、竟偷看如此粗鄙之物?還在上面留有墨寶!簡直、簡直.......”
齊召已經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這二位了,半天也沒說出合適的指責話,更沒有說出如何處罰。
李放與魏知行面面相覷,心領神會,知道齊召,並不是真的生氣,否則早就叫人將二人拘到午門外打板子示眾了。
果然,不一會兒,齊召便斂了氣惱之色,靜默道:“也罷,如此證明,魏愛卿不是他人所聽到的‘義父’,而是李愛卿所贈之字‘一夫’,此‘一夫’非彼‘義父’,是眾人以訛傳訛。即然如此,朕便全了魏愛卿的拳拳之心,降三品大司農為四品鹽鐵丞,專職督監滄瀾山鹽鐵之事。但需將三年祈福事畢方得完婚。”
魏知行這才舒了一口氣,微不可查的向齊召身後的駱平點了點頭,暫時放下心中的忐忑,三叩九拜而去,李放略有醉意,更是沒有留下來出醜的必要。
齊召怔怔看着魏知行下殿的背影,入了裏間,輕趴在貴妃榻上,對駱平招了招手,駱平會意,跪下身子,給齊召松骨按摩起來。
按得舒服之處,齊召喃喃道:“駱平,你知道朕為何討厭魏知行嗎?”
太監臉色一素,隨即似無知無覺的繼續捶腿道:“奴才不知。”
齊召輕斂了眼瞼,似自言自語道:“魏知行的父親魏大學士,為救父皇,以肉相啖,屍首不全。若是魏家如泯王般挾恩求報,朕便會釋然。偏他姐弟二人,一幅無欲無求的模樣,皇后沒有皇后的威嚴,震懾不住妃嬪,屢讓魔妃當道,殘害朕的寵妃子嗣;大司農又沒有大司農的自覺,為了劉氏嫡女,長年遊歷各地。這幾個月來,為了殷氏女,他三番兩次哀求於朕,今日又見他偷看禁書,多了諸多煙火之氣,朕反而不那麼討厭他了。”
駱平的手不由一頓,齊召的眉頭輕皺,駱平忙放柔了手勁兒繼續捶腿,赦然道:“萬歲爺英明,即全了魏大人求娶殷氏女的心思,又全了皇家賜婚與他的尊威.......”
齊召輕輕嘆了口氣道:“滄瀾山今非昔比,鹽礦與鐵礦盡聚於此,尋常人,朕不放心,也壓不住那些魑魅魍魎;魏知行,一是揣摩透了朕的心思,二是想離北疆近些,與朝陽縣縣主殷氏女在樂陽郡雙宿雙飛。”
駱平知皇帝陛下不過是自說自話,並未要求自己回答,便讓皇帝翻了個身,幫着皇帝的脖頸兒舒緩疲累。
齊召舒服的輕吟一聲,滿意道:“駱平,你這一手鬆骨的功夫,倒是與你叔父在伯仲之間,以後,便在內務府做副總管吧。”
駱平忙不迭的跪倒謝恩,臉色卻淡然的如這冬陽,昏黃卻不見暖色,心中則寂然,他,經過“一桶江山”之慶功宴,和一手叔父所授的松骨本事,讓他終於變成了和叔父一樣的宦官。
一個人前被恭維、背後被罵閹狗的大內副總管,與叔父的大總管,不過是一步之遙。
權勢在手,富貴在懷,只是,他卻十分懷念,那個吃他親手做的公魚與鸕鶿鳥的少女,不知道,他與她的“殷厝”里的公魚與鸕鶿,是否長勢正好?
將明月送到魏知行手裏,駱平縱心有不甘,卻也是最放心的所在。
齊召雖慣用平衡之術、讀心之術,偶爾也會一葉障目,自做聰明,窺不得玄機,就如同他眼中的魏氏姐弟。
在皇帝眼中,只以為魏氏姐弟淡然無欲,卻看不見這波濤洶湧下的漩渦襲卷。
就如同這後宮女子,哪個是無欲無求的,哪個是心慈手軟的?看到的,不過是想讓你看到的“真相”而矣。
在這偌大的后宮裏,這些年來各種原因死去的妃子和子嗣,誰又能說得清,哪一樁哪一件,與皇后固寵、太子保嫡無關?
魏知行的遊歷山水,不挾恩要功,這些年暗下伏手絆倒的敵手無數,誰又說得清,哪一樁,哪一件,是與他狐憑鼠伏、保全魏家無關?
駱平甚至在午夜夢回之時想過,只怕,自己亦在不知不覺中,也成了被魏知行運於股掌之上的棋子之一。
只是,在那個危機時刻,即使自己知道了魏知行的計謀,只怕也會義無反顧的去救她,唯願她,一切安好.
魏知行此舉主動降職,求得實權,為皇帝效力,不是真正的愚者,就是真正的智者。
愚者,被皇帝以明月為餌,永遠牽制制肘;
智者,被魏知行運籌於皇權外,保一世富貴安康。
而愚者與智者,不過只一線之隔,誰又說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