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大局
?趙媽聽了這話也跟着笑了,她蹲下身,摟着小強的肩膀:“哎呀,那可就真好了。小強啊,今天起你不該叫沈先生叔叔啦。”
許志強跟着一愣:“那我要叫什麼?”
“當然是叫爸爸啦。”
這孩子目光黯了黯,沈一弓與趙媽投去目光,示意她先下去,自己則將那份文件收起來,蹲下身望着小強:“沒事,我也喜歡你叫我叔叔的。”
“我不是覺得你對我不好,沈叔叔。”許志強癟了癟嘴有些不知所措地抓着他手指搖着頭說,“只是……只是……我要是叫你爸爸的話,那,我爸爸,是不是就……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你還太小,有的事情我說了也許你還不能明白。小強,叔叔儘力了……但有的事情,我很抱歉我沒能做到。”
孩子眼眶紅了:“我之前……不敢問。”
沈一弓將他擁進懷裏。
“我怕爸爸媽媽真的不回來了。你很好,沈叔叔,還有婆婆、董叔叔,你們都對我非常好。”這孩子把嘴一癟,終於還是把憋了一年的話一口氣跟着眼淚哭了出來,“可我真的想我爸爸媽媽了。對不起……媽媽說好孩子不能經常哭的。但是我真的好想、好想他們。”
戰爭的痕迹就這樣悄無聲息在一個六歲稚童身上烙印了下來。就算不說,不提,不念,可孩子終究還是會有所感知的。沈一弓除了把他當自己的孩子那樣去彌補他所缺失的父愛、母愛,也沒有其他更多的選擇了。
上海既是孤島,也是一處沒有硝煙的戰場,一串又一串電波在城市上空盤旋消逝。而對於一場“戰爭”來說,最為可怕的莫過於所有參與者都切實將自己當做維護正義的使者。為了黨國也好,為了和平也好,為了信仰也好,為了人民的利益也好……幾乎每一個參與進來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且這些理由都讓人無從反駁。
電台的滴滴聲將秦明月的注意力帶了回來。她站在半開的窗戶邊,指尖捏着的香煙就快燃盡,在燒到皮膚前,她把煙捻滅在窗台上。
二十餘平的辦公室里幾乎堆滿電台設備,正對窗戶的牆壁上貼着張大尺幅的華東政治軍事分部地圖。上面密密麻麻貼滿了紅色的小點,旁邊寫着一串串黑色的數字。這些都是已經被監聽或被收繳的電台短號,這幾個月來,他們幾乎已經將地台清理殆盡,今年即將過去,工作也隨之將要進入尾聲。
可秦明月知道,眼下還沒到該鬆懈的時候,上海地區地下黨電台減少一方面可能是長期高密度的搜查暗殺令他們偃旗息鼓,另一方面,也有可能他們私下更換了密碼與波長。從上個月起,他們越來越少能收到上海地區的敵台信號,是他們暫停情報傳遞還是撤離上海仍未可知。之前火車站的追捕行動勉強成功,半個月前蒼南的同志傳回消息,說攔截住了那群地下黨,並將從他們身上搜到的電台也送回上海。可惜的是,送到后這台機器已被完全損壞,沒辦法進行破解。
“副部長,少將讓您過去。”
秦明月揉了揉沾染上煙味的指尖,將軍帽扶正走出了情報辦公室。
她被調回情報部的日子沒算太久,之前執行潛伏任務,她的身份一直對外保密,前段時間破獲了上海文化部門的多起特務案件之後,陳瑞豐終於兌現了他的諾言,將她的軍裝還給了她。一同給的,還有升了一星的軍銜。
推開門,裏頭一股濃郁的咖啡香。陳瑞豐一身深綠色筆挺軍裝坐在辦公室里的紫檀木椅上。明明已過不惑的年紀,卻也不見兩鬢有多少白髮,除了眼角細紋稍透露出年紀之外,很難看出他的真實年齡。
秦明月站在門內和他敬了個軍禮,之後就雙手背在身後站在原地:“有什麼指示嗎,長官。”
陳瑞豐一手捏着小小的咖啡杯,一手捧着本書,即便知道秦明月進來了也沒抬頭,只是念了上頭一句話:“困心橫慮,正是磨練英雄,玉汝於成。”
語畢,他秦明月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接下去。女子開口,似倒背如流:“李申夫嘗謂余慪氣從不說出,一味忍耐,徐圖自強。因引諺曰:‘好漢打脫牙和血吞。’是餘生平咬牙立志之訣。”
陳瑞豐把書放於手邊小台上,書頁一合,是《曾國藩家書》。
“玉汝於成,自你回國之後,我非常欣賞於你的能力,小秦。我也很感動,你回到上海以後並沒有被仇恨遮蔽了雙眼,以國為家,分清孰重孰輕,沒有輕舉妄動。”
秦明月的臉上沒有表情:“一切都感謝黨國的栽培。”
“但你還是有些着急。”陳瑞豐不緊不慢抿了口咖啡繼續道,“你今天,不應該單獨去蓬萊市場的。”
“明日您將出席開幕儀式,我只是想去勘探一下,確認場地安全,以免恐怖分子藉此機會對您暗中進行刺殺。”
“這件事有小劉,不是你的工作範圍。”
秦明月微微抿了抿嘴唇,她背在身後的掌心正微微沁出汗來:“身為副部長,我希望能做到事無巨細,全面保障您的安全。”
“蓬萊市場的董事沈一弓沈先生,你認識。”陳瑞豐和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女子雙眼微微一懾,卻還是服從地走到了他面前,慢慢跪下了身去。男人伸手順着她的面頰朝她耳後輕撫過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將她的頭往下按去,“你不應該那麼快的‘被看見’,你的軍銜,你的強大,這些都應該是在隱秘之中一點一點透露出來的。”
秦明月的眼眶裏有液體沁出,她倍感屈辱地閉上了雙眼。
那雙手仍然按着她。那雙代表了黨國,代表了父輩,代表了上級最崇高指示的手。
“困心橫慮,磨練英雄,你着急了,就會被敵人抓住把柄。而這一個你認為無關痛癢的把柄,有時候可能會決定成敗。”陳瑞豐連呼吸頻率都沒半點變化,他只是那樣按着秦明月的頭,像個講師那樣平靜地敘述着這些內容,“我提醒過你很多次了,孩子。如果你還是學不會自矜自持,懲罰會比這個更加難受。明白了嗎?”
秦明月被狠狠一噎,咳嗽低嘔着迎合著他,不停點頭回答着他。結束時,陳瑞豐輕輕拍了拍她的臉,抹去她嘴角殘存的體液:“乖女孩。明天希望你能在我面前表現的好一些。”
“我會的,長官。”秦明月抹去了眼角的淚水,挺直背站起身來。男人擺了擺手,讓她可以出去。在關上那間辦公室的門時,她終於難以遏制渾身顫抖了起來。她站在那兒,一遍遍用力擦着自己的嘴角,直到把那塊皮膚擦得通紅、幾乎要滲出血來才停下。
天黑盡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天亮呢。
霍左到家的時候已近零點,徐媽等了他一晚上,知他要回來,爐上熱了碗紅豆湯。等霍左洗好澡出來,老阿姨已經把熱騰騰的夜宵送到他床頭了。霍左拿毛巾裹着濕漉漉的頭髮在床邊坐下。才端起勺,徐媽就自然而然接過了毛巾幫他細細擦拭起頭髮。
她問:“您這次北平走了一趟,見到程先生和程太太了嗎?”
他答:“見着了。他們挺好。”
“那他們回來過年嗎?”
“跟我一趟回來的。家在這裏,怎麼可能不回來過年呢?”
徐媽慈祥一笑:“小欣怡呢,長高沒有?”
“長高啦,小孩子簡直一天一個樣,對了,還會唱兩句夜奔了呢。”
“哎呀,那還是跟孩子他媽像,真好了。”
待霍左把那碗紅豆湯喝完,徐媽也幫他頭髮擦得差不多了。霍左讓她早點休息,看她端着托盤出了門,才把房門關上,他臉色就頃刻間沉下來了。他靠在床邊取過電話,待號碼撥通以後,跟那邊說:“叫你們尤老闆聽電話。”
尤一曼這時候多半在舞廳接待客人,聽說是霍左給她打來的電話,連忙和幾位談笑的老闆道了別往辦公室趕。
霍左聽電話那頭女人氣喘吁吁接起來,不等她先開口,就先說了:“北平的生意沒法做,叫日本人都吃透了。”
尤一曼原本想說的詞兒卡在喉口,只一陣沉默。半晌,問了一句:“怎麼一回事了呢?再說,你本來叫程長宇一個會日文的過去,不也是為了應付這種情況嗎?”
“我原來把形式想的太簡單,以為商就是商,商不碰政治,也是把北平和上海弄混了。長宇這傢伙也不知道打的什麼算盤,一直也沒有坦白具體情況。要是這次我沒去,恐怕都不知道那邊已經被日化成那樣了。”
“哪樣?”
“到處都是日本特務,遍地的便衣,幾乎每條衚衕都能看見那麼幾個穿日本人衣服的。”
“洋人呢?”
“日本人要是在洋人酒館裏鬧事,那也得先賣他們三分面子。”
“……北方現在這樣了?”
“你要是也去了,看過一眼,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