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我們

第六十六章 我們

?我們。

是的,我們。然而“我們”之後呢?沈一弓不知道他又該說些什麼。坦白?如何讓對方去理解這種扭曲又不尋常的情感。隱瞞?話都已說到這裏,所有謊言都顯得蒼白無力。他在猶豫,思考是不是該把這些告訴梁清文。

“我們……我們因為大煙,吵了一架。”沈一弓最終還是選了折中話題。他很難跟梁清文解釋清楚這些過往。多尷尬,一段長達八年無時不刻困擾着他的塵封往事,如今卻令他難以啟齒。他可以毫無保留告訴穆秋屏,因為他知道那個女人一定會為自己保密,而且更重要的是——那是一個女人,女人天生對情感有着非同尋常的同感與敏銳。

但梁清文不是。

他避開了去猜想對方會有什麼反應的可能。況且這句話分量不輕,梁清文聽了以後原本伸去拿煙的手微妙一怔。

“……大煙?”

沈一弓悶悶點頭。

“你跟霍左,因為大煙,吵架?”梁清文倒吸了一口涼氣,似乎在佩服沈一弓的勇氣,“這算是個公開的秘密吧,可你……我真是沒想到你竟然有這個膽子和他提。”

“我沒法接受,反正我不知道你怎麼想吧,霍左抽大煙這件事兒我憋心裏很久了。”

“唉,這我知道。”

“你知道,你為什麼不說?他肯定不是這兩年才開始抽的,對吧。你那個時候也沒離婚應該也知道這些,你沒想過阻止嗎?”

“我跟他哪兒說得上話?再說了,那是霍左——誰敢阻止霍左呢?你以為人人都有你這膽量?”

沈一弓頭往後仰去,手遮在了眼前:“可他不能一直這樣吧?大煙現在正一步步地摧毀他。你讓我就這樣冷眼旁觀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說嗎?”

梁清文卻過於老實反問他一句:“那你又有什麼資格什麼立場去說去做呢?”

對方瞬間啞口無言。

是他,現在他又有什麼資格什麼立場?

“這事兒,幾年前就有了,一曼不是沒說過。可她說都沒用,你怎麼講啊?”

“那就眼睜睜的看着?”

“不然呢?”

沈一弓別開頭,像是不肯再說。梁清文瞥他一眼,不再追問,只是自顧自小聲嘀咕了一句:“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台上的康康舞終於跳完,舞女們從左邊魚貫而出。沈一弓看了會兒,站起身把煙頭扔到地上:“我還有別的事先去忙了,這邊辛苦你盯着了。”

“這邊就交給我,你先去吧。”梁清文從主持的傢伙擺了擺手,跟着沈一弓站起來,他聞到男人身上那股味兒,補上一句,“回去好好洗個澡睡一覺,吹個頭髮,別明兒邋邋遢遢的來,跌份。”

“唉,我知道。”

“新的西裝我讓趙媽熨好放你床上了,你明天就穿那套,別自己亂七八糟選領帶、手帕,知道嗎?”

沈一弓停住剛想挪開的腳步,站定在那兒聽梁先生安排:“您還有什麼吩咐,一併說了吧,省的明天我給您跌份。”

梁清文趕忙回他一句:“沒別的了,就求您明天人模狗樣穿的正兒八經些。”

“你這是誇我嗎?”

“誇。”

沈一弓沖他笑着轉身揮揮手走了。梁清文站在那兒遲疑半晌,想想還是又叫住他:“沈一弓啊。”

“嗯?”他停下腳步回過頭。

梁清文把那份名單放下,站直了身:“很多事,過去就會過去,不管當時到底有多難熬。真的,我這個過來人的經驗。”

沈一弓勉勉強強擠出笑容作為回答:“謝了,清文哥。”

明天就是開幕典禮,他不論如何也算是主人公了。回到家,趙媽帶着小強出去還沒回來,他自己一個人待在浴室里泡了大半天澡。裹着浴巾站在鏡子前,沈一弓擦去上面那層霧氣,伸手撐在瓷磚上。他看着自己眼中爬滿紅血絲,鬍子拉扎,下眼皮泛青,明顯長久沒有好好睡上一覺。

沈一弓取過刮鬍刀,另又拿肥皂打出了泡,他抬着下巴慢慢將鬍子剃乾淨。鏡子倒影着他滿身強健的肌肉與那些彈痕、刀疤,這些年來戰鬥在他身上不斷留下證明,這些傷痕隨着歲月流逝漸漸深嵌在他皮膚中,成為他生命里難以割捨的一部分。

大部分傷疤都是當年跟在霍左身邊留下的,他可以為那個男人拋出命去,可所有情深終究也不過是年少時頭腦發熱的一種衝動。在情慾與責任感的推動下一次又一次想要在他面前證明自己:證明成長、證明強大、證明成熟、證明能夠獨當一面、證明有資格站在他的身邊。

他曾經把那個男人當做神明立在自己心裏,在他面前虔誠跪下,把他說過的所有話都當做一種旨諭。那個時候沈一弓不僅僅是愛他,他憧憬他、崇拜他,更是心甘情願服從於他。

即便後來他們在行事準則上面發生了爭執出現偏差,但沈一弓至少知道,霍左就算是惡也惡得坦蕩。他的恨可以比愛更濃,即便作為對手,他值得尊重,他強大、狠厲,讓人無可忽略。

然而現在,這一切……

他心底的神像,崩塌了。

刮鬍刀鋒利的邊角劃過他下顎,血迅速順着那道細長的傷口裏滲了出來。他胡亂抬手抹去,卻把肥皂泡也跟着蹭進了傷口裏,疼痛感驟然襲來,他甩下刮鬍刀,撐在了洗手池上。

浴室里太安靜了,一旦安靜下來他總不受控制會想到那個人的模樣,狼狽躺在地板上,渾身缺力地倒在藍絲絨的被單上,眼神渙散着,沒有聚焦望着天花板。

軟弱。

他真的很想握着他的肩膀好好質問他,到底是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當初那個霍左——讓他跪在泥地里的男人去哪兒了,他被他藏去什麼地方,為什麼他會變成這樣?

沈一弓往後一退,背靠着冰冷的瓷磚滑落坐下,那麼多年,也聽了不少大道理,見過不少有故事的人,可到如今碰上這種情況他仍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太多疑惑聚在他心頭,太多不甘與憤懣彙集在那裏,卻又無處宣洩,無人可說。他就那樣眼睜睜看着霍左把自己越推越遠,聽他說——

“別在乎我了。”

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啊。沈一弓抱緊自己的雙腿捧着臉坐在溫度已逐漸降下的浴室里,二十幾歲的大男人就這麼孤獨一個人冷不丁哭出了聲。他都不知道怎麼忽然間就流下淚了,可卻根本控制不住,只能這樣捂着雙眼絕望又無能地嚎啕大哭着。

趙媽帶着小強買完菜回來時,就見沈先生換了身深灰色的夾襖坐在客廳里看報紙。他頭髮還濕噠着,水滴下在肩膀上滲出一片水漬。小強看見他了就衝著沙發那兒跑去:“叔叔,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呀,我好幾天沒看見你了。”

沈一弓合上報紙把許志強抱到腿上來,他跟趙媽打了個招呼,那老阿姨就自己一個人進廚房忙了,留孩子跟他待一塊。

小強抬頭,注意到沈一弓下巴上的傷奇怪問道:“咦,叔叔你這裏怎麼了?”

沈一弓摸了摸小傷口,血早就凝起結成痂了:“不小割破了。”

“你真不小心!來,我給你吹吹,婆婆每次看我摔倒了都說吹吹痛就飛走啦。”

“好,謝謝你。”

他努力像父親那樣去照顧小強,至少不辜負許先生當初對他一番信任。這孩子看了看沈一弓的眼睛,說:“你眼睛也好紅,你生病了嗎?”

沈一弓只搖搖頭,小孩尚且還不知道這些事情。他只說:“我是太久沒睡覺了。”

“那你要睡覺,叔叔。婆婆說睡的少,要長不高。”這麼說著,小強伸手在他頭上比了比,“唉,奇怪,為什麼叔叔你還是能張那麼高呢?”

“因為叔叔最近雖然睡得少,但以前睡的多呀。”

“我睡得多也可以長得和你一樣高嗎?”

沈一弓抱他起身將他高高舉起:“你呀,你說不定能長得比我還高呢!”

許志強被他逗得咯咯直笑,等沈一弓把他放下,他抓着他的手臉還漲得通紅。趙媽像是想起什麼,從廚房出來,擦擦手上的水滴,從客廳櫥柜上翻出一隻信封來遞給沈一弓道:“對啦,沈先生,前兩天沒碰到你,有郵差給您送來了信,您看看。”

沈一弓便把小強放去一邊,看了眼信上的抬頭,上頭寄信人的位置寫的是上海市黃埔區人民政治辦事處。他皺了皺眉把信拆開了,展開一看,這些都是許志強的出生證明和戶籍資料。現如今已全部都改到他名下來,這孩子已成他法律上的子嗣。

沈一弓其實今年四月就已經跟當地民政部門遞交了申請書,這半年來事情太多,忙的都要忘了這事。現如今法律文件到手,小強這孩子就是他的兒子了。趙媽不大識字,只看沈一弓面色凝重,卻難掩興奮,小心翼翼問一句:“怎麼啦,沈先生,這信上說了什麼?”

沈一弓把信一收,終於露出笑容摸了摸許志強的頭:“是民政局寄來的,我和小強的父子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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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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