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明月
夏日夜幕里星光閃爍,亮着半輪月光。湖面波光粼粼,不時能聽蟲鳴窸窣傳來。
河邊相對站立着一對少男少女,年紀相仿。只是女孩始終都在哭泣。
沈一弓一看到女孩子哭就沒辦法,手足無措間,只得像師父那樣輕輕揉了一下少女的頭勸道:“好了,你別哭了。”
秦明月倔強地抬起頭來,吸了吸鼻子說:“我才沒有哭!”
“真的?”
“沒有!我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大小姐。”
沈一弓嘆了口氣:“好,我知道了。總之你放心吧,如果這一切都如你所說,那這件事我會想方設法給你一個結果的。”
即便這結果也許也並不是你真正想要的。而且這一切或許會比你想像的更加殘酷更難以接受。
但這話沈一弓沒法說,他還是沒法對着一個年紀能做他妹妹的女孩就此說出這樣的實話來。秦明月是無辜的,她本沒有義務去承受心愛人的死亡。
以前沈一弓沒覺得,可現在他已隱隱約約意識到,想要往上爬,想要做到那些輕而易舉難以做到的事情,歸根結底一定會傷害到什麼人的。不論他有多不想多不願,這事情絕不是他想不要就可以不要。
又那麼站在河邊勸了她幾句,沈一弓還是趕在了晚飯之前將秦大小姐送回了家。到了公館以後,秦明月對今日發生的事情閉口不提,只是進屋之前,眼神堅定,望着他做了口型留下一句:你答應了我的。
沈一弓心情沉重回了霍宅的時候,天已黑盡了。徐媽來報,說程先生跟金小姐正邊吃西瓜邊在書房等他。又問他今晚的菜怎麼安排,沈一弓揮手說您看着做就行,便往書房那兒走去。
還未進門,就聽其內男女傳出調笑聲。
推門進去,程長宇摟着金小旭正坐在小沙發中,見人來了,那位名角兒趕緊站起身,攏了攏耳側的發和沈一弓打了招呼:“沈先生回來啦。”
程長宇還牽了她的手撒嬌:“唉,小旭,儂怎麼好這樣子,看見人家小沈了理都不理我了嗎!”
金小旭側了身拿手指頭戳他肩膀:“你又亂講了!”
沈一弓看着他倆心生艷羨。長宇哥追金小旭三個月,如今小情侶正在熱戀期,只要找着機會就膩在一塊。他倆這樣可以毫無顧忌出現在人前,可自己和師父卻永遠沒有這樣的機會了。畢竟兩個大男人當他人面去摟摟抱抱,再怎麼說也不合規矩。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就少說幾句吧。知道我是個單身漢,在這兒純招惹我羨慕不是?”
沈一弓話音剛落,程長宇就嚷嚷起來了:“知道你是個單身漢,還想叫小旭把她那個小師妹介紹給你的嗎!”
“長宇哥你又亂點鴛鴦譜啦!”
“你看,是你自己不肯要吧?”
幾人嬉笑一陣,寒暄過幾句后,沈一弓作了眼神,程長宇作瞭然狀摟着金小旭又溫存兩句,便讓她出去了。她一走,沈一弓便把今天秦明月的這樁烏龍毫無保留告訴了程長宇。
程長宇聽完眉頭微微一皺:“我原來是曉得這小丫頭對大哥一片痴心,可原不知道這份痴情竟已到了這個地步了。”
“我原來也是不曉得。現在走到這一步,接下來該怎麼辦?”
“那秦勝諸總歸是要死的。”
沈一弓給自己倒了杯涼茶胡亂飲下:“我也知道。只是……秦勝諸死了,秦大小姐又該怎麼辦呢?”
這回倒輪到程長宇眼神微妙打量着他了。沈一弓一時沒聽他回答,奇怪回望向他:“怎麼了?”
“小沈,你不會……是對那位秦小姐有什麼想法了吧?”
沈一弓忙擺手:“那不是。我只是看她那麼小的年紀,父親死後又該怎麼謀生。”
“她要如何謀生不是我們該考慮的。你若所有都去考慮都要可憐,事情還干不幹了?”
見沈一弓臉上仍存猶疑,程長宇走過來拍了拍他肩膀:“好啦,不要想這些煩心事,咱們大事將成,要先高興才對啊!我跟你說,你那個農貿市場搞得真不錯,德國人的貸款審批下來,錢不出三天就會打到姓秦的掌上。之前牽線搭橋十幾位商人老總對秦勝諸拿出來的項目都有青睞,錢一到,姓秦的銀行就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了。”
“然後就是師父說的,該讓他有多高摔多慘了是吧?”
程長宇笑着往他後背一拍:“聰明!”
“可我還是有一點沒想明白。”
“什麼?”
“既然您說這筆貸款已經是板上釘釘,農貿市場既然開了就沒有關的道理,那接下來該怎麼辦才能讓秦老爺子又摔回來?錢也有了,人也到齊,只有說開了銀行再作擠兌,不然呢?”
程長宇就說:“這事兒具體操作我也不是很清楚了,老霍只說讓我們做到這兒,接下來卻沒有細講。其實我想也應該是做商貨擠兌、兌空存倉的手段,只不過既然你師父只跟我們說到這兒,我們也就且做到這兒,就信他吧。”
兩人又隨口談了幾句上海灘新出的電影、遊樂場,不多會兒,金小旭過來叫吃完飯了,兩個人便往餐廳那走。
這次談話,沈一弓心裏隱隱約約還是察覺到不對勁。但又因年紀尚青經驗不足,對老江湖會用的手段皆不熟悉,說不清這份不對到底是出在哪裏。
晚餐時,徐媽過來悄悄傳話,說讓沈一弓吃過飯、送了客人就到練功房去,有人在等他。
只一句話,沈一弓眼中就一亮。忙不迭吃過晚飯送走了程長宇和金小旭,迫不及待往練功房那兒去。
那邊屋子沒有點燈,沈一弓才一踏入,便覺一陣凌冽寒意襲來,忙往後撤去半步。就聽“錚”得一聲,一把短刀深深扎進了他放在左腳所踏足之處。
沈一弓心下瞭然,蹲下身快速將刀從地板中拔出,擺好架勢踏入練功房這一片黑暗中。
先是迎面一拳,被他抬肘擋下,繼而連續三刀分別取他喉口、胸口、側腰,也都讓他分別或避開或擋下。最後對方抬膝直接朝他下盤撞來,沈一弓一個虛退,繼而猛進一步,將身狠狠撞在了那人胸口,那刀封住來人命門,渾身用力壓了上去。
兩人纏鬥一塊,倒在了地上,左右又是一番角逐,最後還是黑暗裏的那道影子佔了上風,將沈一弓壓在身下一刀撥開了他長衫頂端那第一顆紐扣。
那人喘着粗氣,語意帶笑:“我記得我說過,能撥你紐扣就能穿你的喉嚨。”
沈一弓頭往後一仰,雙手平坦鬆開了手裏的匕首,跟着笑起來:“那我沒辦法,見着你,多少顆扣子都巴不得被你撥了。”
語畢,腰腹突然發力,他伸手抱住了身上人的腰身,一個翻身把人壓到地板上,將頭埋入他肩頭:“你怎麼才來看我。我想你了,師父。”
他像個孩子那樣摟住了對方。霍左也放下刀,揉了揉沈一弓後腦漸漸長長的碎發:“這不是來了嗎。”
沈一弓抬起身來,一口含住了他的唇,抱着他朝一旁滾去,恨不得將人揉進了骨子裏去。不多時屋裏傳來的聲響。許久不見得相思債像是從這狠狠的耳鬢廝磨里給補償回來。
午夜時淅淅瀝瀝落起雨來,雨水打在前院的芭蕉葉上,凝成水珠滴落下來。練功房內間擺了張竹榻,方才還嘎吱直響,這會兒也都靜了。隔着層層細密雨簾,裏屋的燈到底沒點起來,到現在還是暗着的。整間屋只剩兩點火星像紅色的眼,各自匍匐在黑暗裏。兩個青年男人各自點了支煙互相倚靠着。掉落的煙灰散在水泥地板上,隨風一吹就散了出去。
“這次回來,還走嗎?”
“不走了。”霍左背靠着沈一弓的肩旁,指尖順着他強健黝黑的肩膀肌肉落下,“總不能一直不回上海。杭州那邊的生意我處理的差不多了,青龍會這兒總該有個結尾。”
“是該有個結尾。”
“該死的人不死,睡覺都不踏實。”
“秦勝諸?”
“不然呢。”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都沒有問。”沈一弓轉過頭,“師父,您把秦勝諸殺了,那……他女兒怎麼辦?”
“秦明月啊。”霍左把煙塞會嘴裏,思忖片刻后,歪過頭來,“我只跟她爹有仇,反正總不至於會殺了她。”
“您跟秦勝諸到底是什麼仇,得他一而再再而三想殺了您,您也想殺了他。”
霍左聽了就笑了,縹縹緲緲一句:“我也想知道……我他媽到底跟姓秦的什麼仇。”
他順着沈一弓的身子往下躺去,把火星子彈在半空裏:“其實有件事我沒有跟你講。”
“您有許多事情都沒和我說。”
“我在試着都告訴你。我也很久沒有像信任你那樣信任一個人了,沈一弓。既然你問起了明月,那我也直白告訴你,我不會對她怎麼樣的。對她,我還是那句話,她是我的小妹妹。將來即便她恨我,我還是會照顧她的。”
“她是您的妹妹……”沈一弓輕聲重複了一遍這句話,漸漸咀嚼出些微不一樣的味道來。待反應過來后,他也愣住了,“她是你的妹妹!”
“同父異母。”
“也就是說——秦勝諸,他是您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