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假象
霍左攬了少年肩膀,細想半晌,只道:“你啊……”
語氣只剩一陣惋惜感慨。
那時霍左就隱約會有感覺,其實就算沒有這仇,沒有那些過往,沒有自己,眼前少年也終有一日能闖出一番名堂。
沈一弓心裏有股勁,這股勁兒從最開始霍左就看出來了,那個時候男人以為他是狠,後來發現他心底良善,最終只歸結於一個“韌”,可現如今霍左又覺得他不只是“韌”了,但到底是什麼呢?
這他看不懂。過去近三十年的生活里他看見的只有廝殺背叛,你爭我奪,一個個齜牙咧嘴如牲口畜生在這斗獸場裏爭個你死我活。他可以為了自己的目標不折手段,哪怕是用別人性命當墊腳石,近乎殘忍,毫無悲憫之心——可他呢?
彼時覺得他是狼是狗是頭肯放低自己不顧一切爭搶的畜生才想把人留下,當做趁手的棋子槍支。可現在呢?
這問題不是第一次縈繞在霍左心間了。但即便是這一次也沒能尋到新的答案。那日分離時,霍左告訴沈一弓,之後等農貿市場建完,秦勝諸的銀行開起來前都別再來見自己。又問他現在住在哪兒了,少年臉上露出靦腆笑容。
“我還住在家裏。”
“家裏?”
“對。霍宅。”
霍左聽完,神情微妙一怔,反應過來后還是一笑而過,擺擺手跟他說再見,又道:“我會再去找你的。”
沈一弓就站在路口痴痴望着他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這次沒有再追,也無需再追。因為他知道,這一次——師父會回來找自己的。
沈一弓自大搬回霍宅后,內里擺設與當初一般半點未變,秦勝諸特意為霍左做了牌位送來,跟霍從義那尊放在一塊。沈一弓嫌晦氣,平日只要秦勝諸不來,都收起來。
與“褚老闆”那日一別,沈一弓便為市場、工廠的事情忙碌起來。即便有尤一曼與程長宇相助,仍少不了自己動腦筋。一忙起來日子過得就特別快,忙忙碌碌的,像一眨眼間就過了一整個夏天。至於當初在秦宅受明月大小姐威脅一事,也早不知被沈一弓忘到什麼地方去了。
等終於反應過來松下一口氣時,身上已換上了單薄透氣的麻衫。沈一弓也早脫下短褂,穿上了長衫。
這日剛過立夏,因程長宇說要帶女友金小旭登門拜訪,沈一弓帶着吳嬸那兒子吳大勇去地里抱了幾個西瓜。農貿市場的建設如火如荼進行中,新造好的東區已經投入使用了。資金以可見速度持續回攏,這對沈一弓或秦勝諸來說都是個好消息。
沈一弓帶着吳大勇兩個人抱着西瓜徒步走回來,行至門前,卻見有個姑娘撐着把陽傘站在霍宅台階前。吳大勇莽憨,沖沈一弓笑:“大哥,有個姑娘在門前,是不是找你的?”
沈一弓可不求這般艷福。走近定睛一看,是秦家大小姐。他頓時覺得有些頭疼,忙轉身把西瓜塞給吳大勇,自己迎上前去。
“大小姐,您怎麼來了。”
秦明月睥睨着眼神:“我說過我會找到證據的。”
沈一弓乍一聽也是無奈,一來她即便是找到證據,當真算來哪有半點是真?她為霍左的死跑前跑后,可歸根結底——那人根本就沒事。然而這話當然不能跟大小姐說明白。
“好,那大小姐,您找到的證據是什麼?”
秦明月眼中水光閃爍,深吸口氣硬生生把眼淚又倒逼了回去:“你還不跟我承認是吧?你以為這樣就能逃過懲處了嗎?非得我真的把東西拿出來了,你才肯跪下認錯?”
“大小姐,我為人做事雖也行的是流氓癟三的行當,但歸根結底不是不知恩的人。您是老爺子的女兒,是大小姐所以我不會和您計較任何一件事。但如若你心口無憑就說是我欺師滅祖,那可就有些過了。”
“過?和你這個師父才死便另投他主的傢伙比起來,我‘過’了嗎?”
“大小姐,我師父本來就是您父親的門徒,為何在您說來他們卻像仇人了?原本我師父死了我去尋他原本拜門的老前輩是合情合理的。”沈一弓端直了身不卑不亢答,“我不明白您這一腔怒火從何而來,沈某行的正,您當初一巴掌,我跟您沒得計較,當是在下活該受着。至於證據不證據,大小姐您自己掂量吧,我什麼都沒做過,也就不怕你所謂證據會牽扯到我身上來。”
“你少跟我在這巧言令色和我說這些有的沒的。你知道的,你肯定都知道。我爸爸他對阿左哥哥那些事,你——”
“大小姐想說什麼?”
沈一弓這一逼問反倒讓秦明月眼中憤憤退卻半分,轉而疑問:“……你不會真不知道?”
“大小姐,我可以在這裏向天發誓,您說老爺和我師父發生什麼我確實半點都沒有聽說。”
“我爹跟馬維三呢?”
“馬探長與秦老爺能有什麼關係?他們不是才因為年前的事情生出芥蒂來嗎?”
她囁嚅了嘴唇,一時間呆住了。自言自語道:“不對……不對你不可能不知道啊。如果你不知道這事情又是哪裏出了差錯呢?除了你還有誰?”
“……大小姐?”
秦明月卻忽然反應過來:“對了,還有周叔叔。明明……他也不見了。”
沈一弓只能和她接着裝傻:“您說是周先生?他又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你真是個傻子,沈一弓!你真是個大傻子!你要聰明點你師父也不會被人打死了!”秦明月氣得直跺腳,完全忘了自己方才是有多咄咄逼人,拉起他手就沿着馬路往外跑。
這一下可把吳大勇給看愣了,手足無措抱了三個大西瓜喊在人身後喊:“大哥!這西瓜怎麼辦!”
沈一弓只好回頭回:“你先進去請程先生跟金小姐吃吧!我去去就回!”
秦明月蹬着一雙小皮鞋拖着沈一弓一路跑出巷口,招來輛出租車就叫人往滬北女高去。沈一弓叫她拉進車裏,避嫌地讓開身詢問道:“大小姐,您這是帶我上哪兒?”
“別問,我帶你去看樣東西,你到了就知道了。”秦明月把雨傘收了,拿柄對着他,“沈一弓,我看你眼睛沒騙我,你要是對你師父當真衷心,他若被人害了,你要不要報仇!”
沈一弓目色卻一淡嘆氣道:“我師父是在獄中自盡的,早在我入行時他就說過,干這個手上的孽債積累太多,遲早會自食苦果的。”
“才不是!阿左哥哥不是這樣的!”秦明月打斷了他,抓着他衣袖着急道,“他是被人害死的。根本沒有獄中負罪自殺,那把火也不是無來由的。全都是有人設計好計劃好,把他害死的。”
她越是激動難受,沈一弓心底的疑問就越大。秦明月是怎樣知道的?秦勝諸露陷了?如若她知道了……那,可用不可用呢?
沈一弓只得先輕按着她肩膀安撫道:“大小姐,您別哭別激動。先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秦明月的眼淚卻如斷了線的珠子不斷落下來。她抽噎着斷斷續續說:“我爸爸……我爸爸……他做的,他害死了阿左哥哥……就像他害死霍叔叔那樣……我爸爸是個壞人……”
那出租車很快就到了,沈一弓為秦小姐付了車費隨她快步走入校園。天色將暗,樹影婆娑,校門口的大爺看見秦小姐了也沒有多做阻攔。秦明月擦乾眼淚帶着沈一弓繼續朝校園深處跑。幸好今日適逢周末,學校里也沒有什麼人,他們如此倉促也沒讓他人懷疑。
最後他們在學校的小湖塘邊停下了,秦明月指了指不遠處的塊石頭對沈一弓說:“你去把石頭搬開,底下有我藏的東西。”
已經到了這兒,沈一弓也不知道該說秦大小姐是天真好還是勇敢好,只能硬着頭皮上前,把她說的石頭搬開了。藉著些微燈火,沈一弓看清底下原來藏着一個包裹。
“這是……”
“拿出來。”秦明月已走到他身旁。沈一弓只能把裹着的布一點點解開,這包裹的分量、形狀,漸漸讓他感覺到一絲熟悉。待將這份紗布揭開,其中藏得赫赫然是一把槍——是馬維三那把官方採用的法式手槍。
他驚詫,壓低了聲質問秦大小姐:“你哪裏來的這個東西?”
秦明月咬着嘴唇:“你應該去問問我爹,他哪裏來的這東西。我去問過我同學了,他說這個槍是巡捕房的探長才會佩戴的。和我爹認識的還能有哪個探長?當初殺了阿左哥哥的就是這把槍,那把火只不過就是為了銷毀證據。”
沈一弓忙不迭將槍重新包起來,急急道:“大小姐,這話你可千萬不要亂說!秦老爺怎麼會對我師父下手呢?”
秦明月聽到這兒也徹底急了:“沈一弓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你是不是阿左哥哥的徒弟,他出事了你怎麼一點都不上心一點都不着急啊!”說著就要抬手小拳打他,差點又要哭出來。沈一弓抬手握住了她纖細手腕勸道:“大小姐!您冷靜些!就算您父親那兒有這把槍,那也……”
“那還要什麼?你為什麼不想想阿左哥哥為什麼會突然被巡捕房逮捕?你怎麼就不覺得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在獄中自殺很奇怪!他不是會自殺的人,沈一弓……我知道的他不是!”說著秦明月幾乎又要哭了,深吸一口氣,女孩捂着自己的臉脫力般蹲了下去,“你以為我沒有動搖過嗎……一邊是我爸爸,一邊,一邊是我最喜歡的阿左哥哥啊!”
可這一切是真的。
對於秦明月來說,最可悲的莫過於——霍左的的確確是死了,設計了霍左死亡的人就是她父親,而那個一心想隱瞞着一切,將其一把火銷毀的人,也是她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