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落雪

第二十三章 落雪

那一晚尤一曼燒掉的計劃書上只有八個字“反殺青龍,暗度陳倉”。從一開始馬維三就沒打算跟秦勝諸好好合作。如他所說:“長江後浪早該推着前浪來了。誰還真想跟一群老不死做生意呢?”

雖才開局,但這一把贏得也算漂亮,青龍會經此一次傷筋動骨,短時間之內難以恢復。不過百足之蟲,雖死不僵,想要真正肅清秦勝諸及其黨羽非一朝一夕之事。能到如此地步已算不易,見好就收,逼得太緊只怕這老頭突然發起狠來。

今日的慶功宴少不了喝酒,觥籌交錯之間,霍左臉上也都爬上緋紅。馬維三問起他之後安排。如今他已經算是“死人”,自然不可拋頭露面,霍宅上下也都已經讓程長宇去遣散了,徐媽另安排進尤一曼的宅邸工作。霍左也不隱瞞,直言告訴他,他要離開上海了。

“離開?”馬維三面露疑色。霍左只是點頭:“是的。我打算回老家待一段時間。等明年再找機會回來。”

“你就這麼走了——那姓秦的又死灰復燃怎麼辦?”

“讓他‘死灰復燃’好了,能搞他一次就能搞他第二次。”霍左端着酒杯神色從容,“這一年該斗的我也斗過了,差不多給自己放個假。你緊張什麼?我又不是不回上海了。”

尤一曼挽上他的手:“哎呀,你不在上海,我好無聊呢。打麻將都不知道該找誰。”

馬維三跟着笑了:“一曼,你要打麻將找我呀!”

“才不找你呢,你家裏還有個母老虎,要是哪天一個不當心跑過來找我麻煩,我不是要替你背黑鍋啦!”她這嗔笑着戳了戳馬維三的肩膀。三個人又喝了會酒,馬維三看中一個漂亮的白俄女人,下到舞池去請人跳舞了。他一走,尤一曼臉上笑容也收起來,神色擔憂側過頭和霍左道:“你真打算回杭州?”

霍左給她斟酒:“回去過個冬而已,你不要擔心。”

“帶誰呢?”

“不帶誰。”

“就你一個人?”

“那也不算。”

卻在此時,看沈一弓走入舞廳,目光一陣搜尋后落在這兒。尤一曼掃過樓下這大男孩,似是猜到什麼:“哦,我曉得了。確實也不帶誰,是自己人嘛。”

霍左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沈一弓上到二樓找到他們卡座這裏,看尤一曼在跟她點了點頭,恭敬叫一聲:“尤姑姑。”

尤一曼笑着調侃他:“叫什麼姑姑呢。估摸着你輩分要升,過完年回來可以跟着阿左喊我姐姐了。”

沈一弓半晌沒反應過來,霍左嗔她一句:“你話可真多。”又轉過頭問,“怎麼?”

“東西收拾好,車開過來了,師父。”

“行。”聞言,霍左也就叫侍者把自己大衣取來,尤一曼不滿叫起來:“哎呀才幾點嗎,你這就要走啦?”

霍左彎下腰來抱抱她:“跟馬探長說一聲,我就不打斷他獵艷了。晚上出發清凈,到杭州老宅了吃個夜宵正好。趕巧說不定還能聽隔壁先生唱一曲呢。”

尤一曼臉上不滿,但也沒強留,只是留戀地牽着他指尖問:“那你走了,什麼時候再回來呀?”

“不是說了,過完年嗎?”

“過完年可好長一段時間呢。具體點。”

“具體點啊……”霍左沉吟半晌,揉揉她掌心,“開春以後吧。”

尤一曼終於也就放手望着霍左隨沈一弓離去的背影,兩個男人並肩離去,身量不知不覺間竟越發類似了。女人眼神中閃過一抹慶幸,也不知她在慶幸什麼,又見她伸過手拿起煙來低頭點着了。

煙模糊了她的表情。

走出尤一曼開在大世界的那家“仙麗”舞廳時已近午夜,十一月末,上海天氣已是極冷。霍左裹着大衣,口中哈出了一口白氣。沈一弓站他身邊也是一身臃腫的棉襖。他去開車門時回頭看師父情不自禁在跺腳,想想又忙折回身把脖子上掛着的那條褐色圍巾取下來。上頭還帶着餘溫,被掛上圍巾的時候霍左微微一愣。抬起頭,藉著舞廳門前的霓虹燈對上沈一弓閃爍的眼。

他想把圍巾還給對方:“我不冷。”

沈一弓卻只是靦腆一笑:“我覺得太熱了。”

就轉過身飛快跑到車邊去為他打開了門。霍左有些躊躇,眼神低頭掃過自己胸前垂下的布料,最終還是露出無奈一笑,將圍巾在脖子上圍好了跟上他腳步鑽進車裏。車門才剛一關上,卻聽沈一弓坐在駕駛座上驚呼了一句:“下雪了。”

“嗯?”霍左聞言也朝外看去,昏黃街燈下紛紛揚揚落下白色絮雪,霓虹燈與街燈的光在車前窗上融成一片,雪落下來,像灑在棒棒糖上的麵包糠。

沈一弓下意識關掉了本發出噪音的汽車引擎,車內立刻安靜了下來。他探着頭,臉上露出屬於他這個年紀才有的天真笑容,看着落雪對霍左說:“你聽,這是不是就是下雪的聲音?”

窸窸窣窣的微妙聲響如今在車內彷彿無限放大。霍左把臉埋入還帶青年體溫的圍巾里遮住嘴角完全抑制不住的笑:“你幾歲的人了,還對下雪這麼痴迷。”

“我十八了,師父。”沈一弓神情忽然嚴肅起來,轉過頭一雙眼認真看着他,“就上周,十月初五的生日。”

霍左靠在車座椅上:“你怎麼都沒說你生日。”

沈一弓別開目光:“就……那沒什麼。”

“十八歲是成人禮,應該給你好好辦一場的。”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跟師父說,我……我……”他再抬起頭,強硬對上霍左似笑非笑的一雙眼,耿直道,“我是大人了。我十八歲了,成年了……”

“嗯,我知道了。”霍左卻故作平淡,故意道,“那成年人,是想接着看雪還是想出發了呢?”

沈一弓緊張的撓了撓頭,另一隻手十分不安在方向盤上揉搓着。

霍左看着他這幅模樣莫名想笑,他把圍巾稍稍往下巴下拉了拉喚他:“噯,沈一弓。你到底想說什麼呢?”

“我……”

沈一弓緊抿着嘴抬頭望向霍左。他看男人目光中倒映着車窗外的流光與溢彩,飛雪與冷風。而後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鬆開方向盤將手握上了他雙肩。他靠近過來,眼緊張閉上了將自己的唇按上霍左的唇。

這吻真是毫無技術可言,甚至引來對方笑聲。霍左說:“把眼睛睜開,沈一弓。”

男人的食指挑着他下巴,等他將眼睜開。

“我不是教過你的嗎,親嘴不要這樣親。”他耐心得等他將嘴微張,拇指掃過他齒間,而後輕輕在他下唇一咬,伸手將他摟住引導着他向自己更親密靠近過來,“你學好了,這事情我最後一次教你了。要是學不會……”

“學不會,師父是不是又該不要我了。”

這話叫霍左笑了起來。沈一弓藉著車窗外暖黃色的光認真注視着師父的神情,望他那雙好看得有些過分的桃花眼,看他纖長睫毛與琥珀色的虹膜。他完全是下意識回應着對方耐心而細膩的吻,一遍遍學習臨摹,好讓他歡喜滿意。

他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就對這個男人上癮着魔,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只想索求更多,這種不安與自卑推着他跌跌撞撞沿着男人走過的路不斷向前。這吻漸漸嫻熟,車內的氛圍也愈發曖昧。距離漸漸接近,溫度彷彿也已升高,就聽沈一弓開口仿若乞求說道:“師父……”

“嗯?怎麼了。”霍左這一聲好似呢喃。

“可否從今日起,只讓弟子一人伺候左右?”沈一弓道,“凡是他人會的,我都能學會。師父可不可以……從此不再從尤姑姑那裏選人?”

霍左笑了起來,胸腔也跟着振動。他指尖插入沈一弓發間,輕揉着他的後腦:“我憑什麼要答應你這件事?我是你的師父,你想對我指手畫腳?”

“弟子不敢……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沈一弓把臉埋在霍左胸前:“只是,只是師父曾問我過,當初是為了復仇留在您身邊,大仇得報,又為什麼留下來?我仔細想了很久……總算明白,其實行至如今,都是為了師父。”

他聲音細微顫抖,像廢了多大氣力才能把話說出。

“如若他人所做那些師父能夠接受,那麼換做我來,又有何不可?弟子不是對師父指手畫腳,弟子是……”

“是什麼。”他故意拖長了聲音,彷彿對大男孩的躊躇感到不耐煩。沈一弓急急答:“只是一想到他人對師父做那事,便心下難忍。心地難受。”

“為什麼呢?”霍左慵懶問道。

“因為……”

“嗯?”

“因為……”

“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

沈一弓抬頭像頭小狼那樣用力親了霍左一口,自暴自棄地朝他開口道:“因為我喜歡師父,喜歡看師父笑,喜歡看師父贏過他人,喜歡聽師父臉紅喚我名字,喜歡在那個時候聽你說話,喜歡你!”

他說完這句話后,原本怯懦不安的眼神漸漸褪去,彷彿一瞬間重新又有了勇氣,抱住了霍左的肩膀說:“師父從此以後只用我好不好!”

“你呀……”霍左靠在他肩頭,猶豫之後,雙手搭上了他的後背回應了他這個擁抱,“你說我能講不好嗎?去了杭州以後,可是只有你一個人陪着我了。”

沈一弓聞言,立刻鬆開他,狂喜道:“杭州之行只有我們兩個?”

“除你之外,別人可不能知道我還活着。”

“那就是只有我們兩個,對嗎!”

霍左看着這大男孩歡欣雀躍的模樣想笑,倒忍住了,和他點點頭:“是的,就只有我們兩個。”

他抬起手來,指尖順他眉心輕輕滑落,落在他唇間,“等到老宅,我們兩個人而已。你想做什麼,都可以做了。”

說完這句,又換了一個低沉的語氣道:“還不快開車,磨蹭什麼?”

沈一弓臉上的笑怎麼也蓋不住。夜幕街道中引擎聲轟鳴,那輛小轎車一眨眼就不知蹤影。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左開弓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左開弓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三章 落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