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奸佞

第二十二章 奸佞

“既然你都明白,我就不多廢話了吧。”

“不,我還有一件事不明白。”霍左打斷他,“三叔,我就想問一句,要霍從義死,要我死,是同樣的理由嗎?”

“反正都是死,理由是否一樣重要嗎?”

“至少對我來說重要。”

“那你覺得霍從義是因為什麼死的。”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再者秦老爺子現在已經不需要血淋淋的勾當了,霍從義廢了,也就該死了。”

“既然如此,你與他又有什麼分別呢?你們父子倆有一點太像——太貪太狂妄,也難怪會死了。”

周衛神情冷漠,似乎根本無意繼續這一話題。霍左倏忽間仰頭狂笑,像是聽了什麼有意思的笑話。

“有什麼分別?哈哈哈哈……三叔啊三叔,你問我有什麼分別。”他抹去了眼角笑出來的眼淚,收起笑來道,“秦勝諸是連你都瞞着,還是你跟着他一塊都把假的當真,真的當假了?”

周衛此刻卻已拔刀了。霍左對此無半點反應,仍坐在床上沖他低罵:“三叔,你恨我我能理解,可你大哥?他沒惹你,他給了你今天的一切。你呢?你像條狗一樣跟在秦勝諸身邊乞憐這樣真的好嗎?”

周衛的刀已直直朝他面門刺來,霍左右轉一避:“你給他做的臟事有我們少嗎?今天能殺我和霍從義,明天一樣就能殺你。哦,不過也是——我死到底跟霍從義死不一樣。這個謊居然到今天連你都信以為真,秦勝諸打得一手好算盤!”

“霍左,你死期將至跟我廢話什麼!”

“可惜這不是廢話。我告訴你你主子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想置我於死地!”又是一擊。霍左一腳頂開了周衛的手腕,在他換手拿刀時重重一拳砸在他下頜骨上,“因為我這輩子都我他媽是他的恥辱,是他再也不想看見的混賬。我只要活着他就容不得、見不得、非得殺了才勉強能鬆一口氣!因為只要我活着,就提醒了他——!”

霍左朝後一退,被那把尖刀逼至牆邊。明明已陷入完全被動僵局,可語氣卻越發決絕。

“他秦勝諸當年也不過是個背着煙花巷的長三妓女出局的小癟三一個!”

槍聲驟然響了——血窟窿開在周衛手腕上。

子彈是從房間桌下飛來的。槍口還有未熄的硝煙。沈一弓握着當初馬維三給他的那把槍從桌下爬出來,眉間緊蹙。每一次他開槍或動手,眼中總會閃過一抹深沉。

霍左此刻已經一把奪過了周衛手裏的匕首,拿膝蓋緊壓着他胸口,牢牢擒住了他咽喉。

他語氣漸漸激動,雙眼也微妙通紅:“他想殺我很久了吧?可惜,我命太硬了,一次兩次都能僥倖活下來。十幾年前的一把大火,他以為能把命里最不想見的人全燒死,可惜沒有。後來又叫人圍毆一個不足八歲的小男孩以為他會就此咽氣,可惜也沒有!虎毒都不食子,他秦勝諸比禽獸還狠。”

“你……”

“不過我也要多謝了他對一個小孩做的下作手段,那個孩子才有機會認識他身邊最好的殺手。”

周衛咧了咧牙,血不斷從傷口處湧出,霍左手裏的刀也在他喉口越逼越緊。他看着這個年輕人那一雙怒目——眉眼間終究還是有那麼幾分與自己主子相似。

霍左不是霍從義的兒子,從來都不是。

周衛眼神動搖,望着他閃着狠絕的眼神,終於開口道:“你以為沒有老爺的首肯,大哥能收養你嗎?”

可霍左卻只是哂笑:“用誰都是用。不如用自己養的狗。

“……我早就應該告訴大哥,他人生之中所做最錯的一件事,就是收養了你。”

“那你錯了。”霍左壓下身,那把刀已經割破了這位老殺手的皮膚,“老霍所做最錯的一件事,就是從頭到尾就太相信那個姓秦的。”

霍左壓在他身上長出了一口氣,側過頭如釋重負般笑起來。

“不過現在也好。”他說,“長江後浪推前浪。秦勝諸的命,也該到頭了。”

他手一晃,刀光閃過,卻見周衛猛地發力,撞着他頭,以手掌老肉裹住刀刃,血腥味瀰漫開來,血水順着他手臂染紅了那身制服。周衛掰過刀鋒直取霍左喉口,眼見着將要逼近,槍聲再次響起。

子彈橫穿周衛腦袋,屍體朝前一軟癱倒過去。霍左捏着刀站起身,他沾上鮮血的手輕輕抹過嘴唇,掃了眼周衛完全不能動彈的屍身,側過頭去看仍直着手臂雙手握槍的沈一弓。

大男孩喘着粗氣,這不是他第一次開槍了,霍左為他眼神中的堅毅感到一絲奇妙的快感。他沖他招了招手:“過來。”

他咀嚼着這絲快感。心中暗自竊喜,卻也細細思量,這一切始於什麼?男孩的蛻變?他為了自己漸漸放下的悲憫?為了自己而去習慣的血腥與廝殺?他做了什麼——他把一個為復仇而生的男孩一點點拽入地獄,拽進這滿足私慾的狂躁之中,拽進永無天日的黑暗中。每當看着他那雙澄澈又堅毅的雙眼時,他心中那絲親手掰斷他羽翼的慾望就愈發強烈。他想看這小狼被斬去四肢像自己這條蛇一樣在血漿中蜿蜒爬行。

他喜歡看他殺人時的動搖,和為自己開槍后那又不得不行以殺戮的痛苦。

是的,痛苦。

當他招手時,沈一弓下意識做的就是把槍遞給他,誰想才一伸手,對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遲疑之間,霍左已粗暴而用力地咬在了他嘴唇上。他把沾血的匕首硬塞進了他手裏。那股血腥味在兩個人嘴裏擴散開來。沈一弓微僵着後背,手足無措只記得握緊手裏的刀與槍。

他聽見男人在他耳邊低沉開口:“我曾給你三次機會讓你走,你都沒有走。現在你的機會已經用完了,徹底走不了了。”

眼神相觸之間,沈一弓試探着發問:“如果我要走呢?”

“那我就會殺了你。像我殺了別人一樣。”雙唇分開時,霍左輕輕抬眼掃過沈一弓的表情,拇指正欲擦過他唇間,卻被他用力擁入懷中生澀又兇猛地貪圖他唇間的血腥。呼吸交織之間,年輕人反反覆復地說著:“我不走。絕不走。我不怕走時你要殺我,就算我留下你也殺我我都不怕。”

“不怕嗎?”

“不怕。”

那一夜法租界巡捕房的拘留所燃起大火,關着霍左的那間裏找到一具焦屍,馬探長直接按戳說搶劫法國人煙膏的罪犯畏罪自殺被燒死在了監獄裏。這事兒就算先告一段落了。又發通告,道是秦勝諸為背後謀划者,當夜出動軍隊把老爺子從床榻上扯起來,嚇得他太太當晚就暈了過去。

人人都知道前幾天吳家婚禮,吳秋偉和死者霍左關係融洽,他一時間也成了被懷疑對象,叫一群便衣給監視控制了起來——吳老爺子原本財產在他手裏就被揮霍的差不多,此事一出,吳氏一族上下都對他這個不學無術的繼承人徹底失望,寧可選他大姐和那個外姓姐夫,也不再支持他。

馬維三因為這起大案出盡了風頭,先是將為非作歹的黑幫大佬逮捕歸案,又是把被搶煙膏悉數歸還。他站在中央捕房的台階上,跟法租界公董局局長合照的照片在《申江日報》上放了三天頭條,一時間成了上海軍政圈赤手可熱的人物。

真是個多事之秋,反觀秦勝諸,入獄這事兒到底還是讓他用錢給擺平,可惜身邊能用的狠人,霍左已死,周衛失蹤,這位改性吃齋念佛的黑幫大亨出獄時兩鬢斑白,行路艱難。小報記者拍到他回家時佝僂行走的相片,發報說秦勝諸油盡燈枯、命不久矣,如此飛來橫禍,將他原本黑道事業攔腰斬斷。氣得秦勝諸在家看到這新聞后,命手下人衝進報社把寫稿的人痛揍一頓。誰想,另有小報登說秦勝諸被戳中事實、惱羞成怒!

一時間諸事嘲哳,看報的老百姓還真以為秦勝諸要死了呢。就是沒死——也不見得能熬過這個冬天。不過那都是不明就裏平頭老百姓的想法,他們甚至還真以為馬維三是個了不得的大英雄呢!

“瞧瞧瞧瞧!馬探長,聽這句話‘法租界馬探長英明神武、器宇不凡,有此超群者管理治安,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則早日可盼矣!’哈哈哈,馬探長您可當真是器宇不凡啊!”

輕歌曼舞、靡靡之音,大世界樓上那家中外合開的舞廳到底還是開起來了,身穿短裙的白洋女舞者們在舞池中旋轉扭動着。金碧輝煌的舞台上一片尤一曼坐在二樓視野最好的卡座之中,手裏拿着今天的一份報紙笑聲爽朗。她今天穿一條金光閃閃的高叉旗袍,稍微一動就能看見她的絲襪帶。性感嫵媚、又帶三分江湖氣質。

在她左右,一邊是如今法租界的“正義探長”馬維三,一邊則是早該死在牢獄中的“黑幫真兇”霍左。

馬維三嘴裏叼着雪茄,聞言哈哈大笑,伸手越過尤一曼去拍霍左肩膀:“千萬別再笑話我了。有我今日還真是多虧霍老弟出謀劃策,演的這一出‘暗度陳倉’!”

霍左抿嘴一笑,語氣姿態既不越界也不過謙:“那也得有您這主角的精彩表演,配合得當。不然這齣戲,我們可怎麼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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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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