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秋露

第十八章 秋露

馬維三的提出的要求其實不算苛刻,而且他探長的身份也確實得利。考慮利益上諸多關係,吳老爺子死了他確確實實得給自己找一條出路。只不過霍左沒想到他會那麼快找到自己。

一同吃過蟹喝了酒,馬維三在他這兒留下一份資料后就走了。

天已然黑盡,尤一曼今夜留在霍家暫住。就睡霍左隔壁房間。這會兒馬維三剛走,還不到入睡的時候,她就待在霍左房裏。

今日也不靠着那男人身邊,也不做平日裏溫婉嫵媚的態勢,只端着手裏的細銅煙嘴覷着眼悶悶不樂質問着翻看馬維三留下資料的霍左:“馬維三白道上混的,跟咱們又不是一路人,你不怕與他結盟以後叫他利用,給他打白工嗎?”

“姐姐緊張什麼,他馬維三求的是什麼?”

“求財,求地位。”

“那咱們目標呢?”

尤一曼扭捏了腰身:“……弄死秦勝諸那個老不死的。”

“想想現在吳老爺子死了以後,上海灘最有可能做大的是誰,再看看他的目標,咱們其實要做的是一樣的事情。”霍左合上頁,撥亮了打火機給尤一曼把煙點着,“再說了,你帶他來就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平白無故,一個探長怎麼回來找一個流氓呢?”

“不管怎麼樣,這紅青幫只能有一個老大。錢好分,權呢?”

“紅青幫當然只有一個老大,那個人就是你。”霍左退回身來,自顧自給自己斟上茶,氤氳水汽模糊了他面上神色,“他身份擺着,只要秦勝諸還沒倒台,明面上他和我們的關係就不能擺出來。這趟差事,看來通力合作,我們出力多,可他比我們更受制衡。我說四六你我得三三,那就拿三三。”

尤一曼拿了個梨狠狠咬了一口:“你說得倒輕鬆。他那傢伙求財求利,只怕到時候把我們兩個都吸干。”

“你該謝謝他求財求利。一個貪婪的盟友好過一個看起來無欲無求的敵人。這樣的盟友至少你知道能怎麼滿足他。能被滿足,就是有所欲求,有所欲求,就能夠被控制、被說服。”霍左伸手取過尤一曼的那顆梨子,在她唇印邊也咬了一口,“姐,想在十六鋪掀風浪,光靠咱倆有錢有武器還不夠。得有權。而馬維三有的就是權。他有的我們沒有,我們有的,他又想要。”

卻聽門外傳來沈一弓的聲音:“師父,給您泡了熱水,泡腳嗎?”

尤一曼本落下去的笑又浮上來了,她調侃:“要過冬了,霍老爺還泡腳呢?”

霍左沒理會她這句玩味,開口:“進來吧。”

沈一弓便端着木盆從外頭走了進來。他進了屋,見尤一曼也在,低眉順眼喚了一句“姑姑好”。尤一曼識相,見狀站起身沖屋裏倆男人揮揮手:“行,那我也去睡了。這事兒既然你都說不擔心了,我就不擔心。天就是塌下來也有你一個硬骨頭頂着,反正老娘是躺着賺錢的。”

言畢含着嘴裏的煙,晃着腰肢扭着胯跨出了門。

沈一弓斜看了眼尤一曼走出的背影,轉回頭,將水盆放好了,蹲在那兒替霍左除鞋襪。入秋天冷了以後,他每晚都會來伺候霍左泡腳。霍左的一雙足大約是渾身最白的一處地方,足尖修長,腳踝堅實,是習武人的腳。沈一弓握着他雙足浸入泡着艾草的熱水裏,等皮膚微微泛紅了,就將手深入,緩緩揉捏着他腳心。

也不知怎的,有人這麼揉捏按摩着,霍左本思慮的一顆心忽然就踏實下來了。他支着頭,斜靠着身側羅漢榻上的小茶几,微垂着眼,居高臨下望着沈一弓的臉。

不知不覺,這小子快來一年了。冷不丁就開口問:“你是去年什麼時候來的?”

“是冬至,師父。”

霍左當然也不是不記得。那一日發生的事情都太讓人印象深刻了,想忘都忘不了:“我一直都沒有問。”

沈一弓抬起臉看他。

“你當初為什麼那麼求着想要拜我為師?”

這少年答得直白爽快:“您厲害,殺人的時候自己就像是一把刀。我佩服您。”

“是佩服嗎?我還以為你被嚇壞了呢。”

“那時也還好。倒是您走了又回來,讓我嚇了一跳。我以為您嫌棄我。”

霍左便動了動腳,濕噠噠地拿趾尖戳了一下沈一弓的心窩:“現在也一樣嫌棄你,殺人殺得不利落,用刀用得不嫻熟,做事做得不爽快,會客會得不通達。”

聞言沈一弓就委屈,抱着他的腳道:“師父如此嫌棄徒兒,倒還願意留我,弟子更加感恩戴德了。”

“我還留着你是看你多少還有點用。”

“我以為是因為師父喜歡我呢。”

“少得了便宜還賣乖了。”沈一弓努了努嘴,“給我擦腳。”

沈一弓做這事兒做得得心應手,拿毛巾給他擦乾淨了,又為他換上乾淨的白襪。他把霍左雙足抬上塌上后,又從桌上的小鐵盒裏取出煙來給霍左送到嘴邊,拿火柴點上。待煙裊裊升起,霍左眯着煙往方枕上躺去,和沈一弓說:“行了,下去吧。明兒你陪我去盧灣區參加婚禮。穿新給你買的襯衫背帶褲,知道嗎。”

“知道。”

沈一弓看他要睡了,乖順的要往下退。正要出門,又被霍左叫住。

“對了,還有。”

他忙停下腳步。

霍左吐出一口煙來:“晚上,還是過來睡。”

沈一弓“騰”得紅了臉,諾諾應着,說話結巴:“是、是。我……我倒了水,洗個澡就過來!”

其實睡覺就只是睡覺。這也是天涼以後霍左的習慣。聽徐媽說以前才一過白露老爺就要叫暖上湯婆子,涼了不行,太燙的也不行。也不知怎麼,自幼習武學刀的人會有這麼嬌氣。

打從沈一弓來了,天氣一涼,霍左也不叫徐媽備湯婆子,只叫這小徒弟往被窩裏一躺,他冰冰涼的四肢就蹭過來了。睡到半夜裏,沈一弓常常是叫他手腳壓過來悶醒。醒了也不好把師父叫醒,只能畏畏縮縮蜷去床腳。偏偏霍左是跟着熱氣走的,一晚睡下來,往往能把沈一弓擠到床底下去。

做師父的是睡得舒服,徒弟就是不舒服卻也甘之如飴。只要他一句,立刻屁顛屁顛趕來了。

童子雞還是那個童子雞,但慢慢地,也有了念想了。

雖還不敢說——可眼神裏頭漸漸也就有什麼滿溢出來了。

婚禮這天,霍左給自己選了套褐色西裝,配了條紅棕色的領帶,裏頭是黑色的襯衫。他不常做西洋打扮,難得穿一次,看起來倒也俊朗帥氣。沈一弓作陪,上月霍左吩咐了徐媽給他做了幾身長袖單衣等秋涼穿,今日就選了一身黑色的褲衫。

臨出門前,霍左在玄關鏡子前照了,覺着少點什麼,叫徐媽從柜子裏拿出一副去年程長宇送的墨鏡過來,別在了上衣口袋裏。

他撥了撥額角碎發,問身後的沈一弓:“好看嗎。”

沈一弓想都沒多想:“好看。”

霍左執着手杖,理了理領帶:“問你是只有這個詞了。”

“那我看師父就只有‘好看’二字了。”

“行了,走吧。”霍左往門外的小轎車那兒走去,今日這場婚禮還不知道有多少妖魔鬼怪趁着秋風出來折騰呢。

婚禮在盧灣區舉辦。是座中西結合的小別墅,內外通透、裝飾雅緻。霍左到的時候賓客已經來的差不多。他才一進門眉頭就已微微蹙起,沈一弓跟在他身後,近一年相處,多少摸清男人脾性,知道他不喜歡如此嘈雜繁鬧的場所,便也細心有意擋在他身邊,免得跟人相碰。

霍左帶着秦勝諸的叮囑來,首當要務就是和吳秋偉聯絡上。吳三忠體格偏胖,這個小兒子與他差不多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到了社交場合,左右逢源,當真是個靈活的胖子。找他也不難,往脂粉、大煙味最濃的地方去尋准能尋到。吳秋偉見着他也毫不奇怪,不問秦老爺子,倒先故作熟諗地一把大手沖霍左握了過來:“呀,這不是霍老弟嗎!想不到今日我堂弟結婚,還能看見你!”

霍左也手掌施力回以一握笑道:“好久不見呢,吳少爺!”

兩人臉上掛着恰到好處的假笑,互相對來意心知肚明,只不過是藉著這麼個機會在社交圈面前篤定了兩者間的合作關係。他人望來,看吳老爺子的繼承人跟青龍會門徒關係如此親密,多少也會生出猜疑、忌憚。而秦勝諸要的就是他人猜疑,猜疑一起,之後自然會畏首畏尾——得叫那些覬覦大世界的小魚小蝦先看清楚這盤賭局上的莊家與籌碼,省的亂糟糟一片在裏頭瞎撞白費力氣。

周圍有心人見了,紛紛私下嘀咕起來,望着攬着霍左肩膀往清靜處走吳秋偉,似是忖度如今局面上各人分量。許多人中倒有一人目光淡然,低頭和身邊人叮囑過後,便跟上了二人背影。

還是馬維三。畢竟是吳家人的婚宴,他一個入贅女婿沒有不來的道理。

霍左一回頭,遠遠與他對上一眼,心知肚明互遞一笑,轉頭與吳秋偉繼續談着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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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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