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渾海

第十五章 渾海

秦勝諸的臉色些微嚴肅起來了。

馬維三,馬維三背後就是吳老爺子。吳老爺子現在死了,債是他這上門女婿的,權威也是這上門女婿的。吳老爺子有兩個兒子,一個專心讀書,隔着太平洋遠在美國,一個是扶不起的阿斗,不是在這個煙館就是在那個窯子裏。唯一能仰仗的就只有這個在法租界裏當探長的上門女婿馬維三了。

“十六鋪的事兒,也是這女人自己打算的?”

霍左就冷笑:“她敢嗎?就算敢,憑她一個,做得到嗎?”

秦勝諸端着手中的杯沒有開口。

“吳老爺子一死,大世界的門面、劇場,西面三條街的鋪面,還有他的那些地可就都留下來了。”

“你可別忘了還有他的那些債。”

“債是要還的。”霍左說到這裏,緩了緩語氣,夾了一條油條泡進熱豆漿裏頭,“不難想三天以後這場風浪得卷到哪兒。”

秦勝諸也有自己的考量,聞言就問:“這可不能全給馬維三私吞了。”

“肯定不能。”

“滿上海灘所有人都盯着,吳老爺子走了,他家這債就是難,我與他們家裏也算熟諗,有難不能不幫,你說是不是。”

霍左就道:“秦老爺大度。”

“做人要講道義。他吳三忠可以因為煙館、舞廳的事罵我搶他生意,可我不能就在他死了以後落井下石搶他家裏人的地盤。”秦勝諸言以至此,便將手中的茶杯了放下,“小霍,麵粉廠的事情既然已經談妥了,剩下點收尾工作就交給你三叔吧。等過一段時間,找機會和吳二少爺一起吃個飯,你們差不多年紀比較有話聊。他爹剛走,又有個不着調的姐夫虎視眈眈,我怎麼著也該幫幫他。”

霍左心裏頭冷笑,可不是,幫幫一個大煙抽上癮,只懂得花天酒地沒腦子的二世子,可真是蓋過天的善舉了。

但面上仍不動神色:“是,那有什麼事我就跟三叔接洽了。”

“嗯。”既然提到霍左他三叔,秦勝諸就順口問一句,“對了,聽你三叔說,你四叔和五叔最近出事了?”

霍左也就如實點頭:“是,我做的。”

“哦?”

“跟我爹的事情有關。”

“那我就不問了。”秦勝諸罷了手,這餐早飯算是吃好了,前前後後談了也快一個小時,東拉西扯又提了些上海幾戶富貴人家的事兒,如此這位青龍會的掌門人便將所有事情悉數都與門徒安排妥當了。

霍左從秦公館裏出來,臨出門前回頭望了一眼,沒有見着秦勝諸背影,倒看見秦夫人在二樓落地窗后一閃而過。

他收回了目光,與沈一弓說一句:“走吧。”

就一同鑽入了車內。

上了車,沈一弓望着霍左沉沉不語的面龐不敢發話。他剛才雖全程都跟在霍左身旁聽着,可秦勝諸與他談到的那些,他一點眉目都沒有。車一路向西,隱隱約約能聽見浪濤聲,待停下時,沈一弓往外一看,都到了黃浦江邊上了。

霍左叫司機下車走了,自己則坐在後座上兀自取了煙點着抽了起來。

眼下海天蒼茫獨一小車內,就又只剩下了沈一弓與他兩個人。

“剛剛站在餐桌邊,有聽出什麼來嗎。”

沈一弓說:“我愚笨,實在是不大清楚。且又有一堆人名,弄不懂到底是誰。”

“確實也從未與你說過。”霍左靠在右邊的車窗旁,那一層層地煙霧籠着他的面龐,看起來迷迷濛蒙的,“這大半年,除了學刀槍也沒教你學別的。那個時候你不算道上的人,只是臨時踏進來行一行道上的事罷了。等諸事了結你還是要走的。”

“那……我現在呢?”

沈一弓坐在他身旁,兩手正正放在自己的膝頭。

霍左那雙桃花眼輕瞥了他,且不答,只是先與他遞上一支煙。沈一弓遲疑片刻就接過含進嘴裏,正想點火,身前人卻靠近過來,將他身上的氣息也一併卷了過來。霍左低下頭,輕咬着嘴裏的煙讓兩根煙頭對準,將另一根給點着了。他些微鼻息灑在了沈一弓的唇上,沈一弓咬着煙,腦子慢了大半拍,只顧着深深咽了口帶煙草味的唾沫。

等反應過來時,那人、那煙、那煙草味兒,也都離他遠了。

霍左又坐回了他原來的位置:“你鐵了心要留下,那就是道上的人了。我不可能不教你。”

他開了車門從車上下來,黃浦江內浪潮翻湧。沈一弓金跟他身後也下來了。他靠在車邊,生疏地抽着嘴裏那根香煙,望着男人那隨風上下翻騰的衣擺。

霍左說:“今日談的吳老爺子吳三忠,你知道吧?”

“聽說過,是泰和葯業的創始人,藥房裏頭賣的人丹、龍虎油都是他家的。”

“除此之外,還有大世界內的店鋪、賭館、舞廳、劇院、銀行也全都是他名下產業。”

“那麼有錢,為什麼他又欠了許多債?”

“沒錢的想變得有錢,有錢的想變得更有錢。”霍左答,“他搞房地產,虧了,就欠下了債務。家業的確是大,滿上海多少人得仰仗他,可說到底人一死什麼都完了。”

回頭,見沈一弓沒有說話,就知道他還有許多不懂。霍左朝前往海岸邊走去,黃浦江中渾黃的水卷過沙灘翻起白色泡沫。

“過去道上是青龍會的秦爺一人做大,我做他門徒,平日出入即便不說話,他人也會畏上三分。但混子就是混子,即便住入公館,用度非凡,底子還是一樣。秦爺想洗白不是一兩日的事情,故從很久之前就一直想跟吳老爺來往,只是人家並不能瞧他得起。”

“說是過去,那麼以後呢?”

“以後馬維三接了吳老爺子的班,恐怕道上就不止青龍會一家了。”霍左言畢,一支煙也差不多到頭,回頭看沈一弓青澀抽着,側過了身,“沈一弓,我知道你什麼都不了解,但這不重要。我身邊沒有什麼值得信任的人,即便是尤一曼也有自己的利要爭,況且她沒辦法隨時呆在我身邊,做我左右手。”

“長宇哥呢?”

“他是個搞銀行的。雖說是我的朋友,但這些沾血的事?我不可能讓他全知道。”

沈一弓思忖着低頭用力抽了一口煙,那些尼古丁讓他的腦子漸漸開始昏沉了。他將頭抬起,霍左還是比他略微高那麼一點。沈一弓對上男人的那雙眼,望着他眼中那抹深邃:“我,我可以。我什麼都能做,師父。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

霍左輕輕替他攏了攏領口,又伸手撫過他耳廓揉了揉他後腦的發,鼻腔中發出輕微的一道哼聲。

最終他也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轉過頭去望着那潮起潮落,長嘆出了一口氣。沈一弓看着他的背影,捏着手心,揉着裏面漸漸滲出的汗。

待到霍左開口,卻只是望着遠遠的航船與海平線說了一句:“黃浦江的水,真渾。”

沈一弓此刻似乎也不追求那個回答了,心底松下一口氣,和他開口:“人家跟我說,這就是海了。這算是海嗎?”

霍左一笑:“當然不算。海是藍的,哪像這裏那麼渾。”

“那哪裏能看見藍色的海。”

“你想看藍色的海?”霍左望着他。沈一弓只道:“我從來沒見過。”

“那就去香港,去青島吧。”

沈一弓站在他的身後,聽他低聲喃喃着:“會有機會的,看一次海罷了,總還是有機會的。”

後來車是霍左開回去了,路上他說會教沈一弓怎麼開車。

那次黃浦江邊回來以後,沈一弓總覺得他與師父之間的關係有些許微妙改變了,具體是哪,他也說不清,也許那點微妙就在距離之上。過去見着他時沈一弓本就挪不開目光,如今更是希望對方不要離開自己視線。

晚上吃飯的時候尤一曼低調着來了,今日穿了身銀灰色的旗袍挽着個髮髻。程長宇在他後面來,還帶了一個銀行里的年輕同事。程長宇介紹那年輕人是燕京大學經濟系畢業的高材生,叫梁清文。

有這個梁清文在,餐桌上談起來的也都是些明面上的產業。主要還是大世界西面的鋪子。法律經濟上的問題程長宇說這個梁清文已經都起草完幫忙解決了。都是從吳二少吳秋偉手裏買來的,老爺子一死,這少爺為了還債就都賣了。

“幸好動的快,秦老爺已經打算跟吳秋偉那邊聯手了。現在你把鋪面一買,他一定會覺得馬維三用着你到處蠶食。”霍左與尤一曼一舉杯,“尤老闆是要發財了。”

尤一曼笑的優雅:“我的不就是你的?就是發財也多虧了你跟小程幫忙呢。”

程長宇跟着一塊乾杯,喝過酒就問尤一曼:“想好那片鋪子做什麼生意了嗎?如果做你原本營生,怕是馬探長得拿這個條款那個條款的敲你竹杠。”

“馬維三什麼德行我會不知道?想好了。”尤一曼抿了杯中那白酒,“開西洋舞廳。”

“西洋舞廳?”霍左挑眉。

尤一曼款款點頭:“是,西洋舞廳!你知道做買辦生意發家的方老闆方浩生嗎?他四姨太太跟我打麻將認識的,是個白洋女人,長得不要太漂亮!那頭髮金燦燦的,原來就是做舞女的,我跟她講了這個事情,她也想賺點零用錢。”

“哦喲,白洋女人都被你拉來一起做生意,厲害的啊一曼姐。”程長宇就笑,“那位方四姨太叫什麼名字?”

“洋名叫什麼什麼娃,中文名方老闆給她取了叫方妙兒。”

“方妙兒。”霍左支着頭,揉了揉眉角,“看來方老闆很喜歡她了。那我看你跟這個姨太太一起,西洋舞廳一定能辦的紅火。”

“那就借你吉言啦!”

裏屋的人一陣嬉笑,沈一弓在晚餐中途就退到外頭來了。他聽屋中傳來尤一曼的笑鬧聲,偶爾聽霍左低語幾句,自己抬起頭,望着天邊粲然星空。

坐石階上,不知怎,總覺得這大半年來的經歷彷彿是一場夢,娘走了,他復仇了,血也流過了手。這到底該算是好還是不好呢?說不清。至於孑然一身的境地,本以為自己是無根漂浮的萍草,現下看來又不止如此了。

他有師父。

沈一弓托着腮幫靜坐着。他想他這樣看師父,師父又該是如何看他呢?

還覺得他只是一個小癟三嗎?

說不清楚。

第一卷癟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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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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