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報仇

第十一章 報仇

霍左不久就回來了。

處暑前後到的家,他一身透氣的長麻衫,手裏挽着尤一曼。沈一弓聞訊早早等在門前,看見霍左先是心下一沉,想到那日程長宇奉命帶他去郊區,最後的結局他就算在外地一定也已經知道了。

尤一曼跟霍左在門口互相擁抱,學西洋人那樣貼了貼面頰。分別前,她掃過眼霍左的徒弟:“喲,瞧瞧這孩子,越長個頭越高了,真好呢。你瞧我說什麼來着?小霍,你該謝謝我能讓你有機會把這徒弟又給帶回來。”

霍左摘了帽遞給徐媽,正好橫在沈一弓跟她之間:“上回那事兒你是上趕着等我跟你清算是吧?”

“儂要做什麼啊,不知道你提的什麼事情。跟我清算?人家幫你呢你還要跟我放狠話。這樣,等過兩天帶了這個小弟弟到我店裏來玩。”尤一曼說著扭過頭,看霍左冷這張臉,故意衝著沈一弓笑道,“乖侄兒,還是童子雞嗎?”

“尤一曼,你夠了。”

聽霍左都這樣說了,她收住話頭笑着朝他擺擺手:“好了好了,不調笑你家這徒弟了。走啦!”

便出了門。

霍左聽門口車聲響起,同沈一弓說:“別看了,真想去下次也帶上你。”

“我不是這意思。”

“個么童子雞想要動一動,做師父的也不是不同意的,好歹也要十八歲的人了。”霍左看起來心情不錯,還能開兩句玩笑。他上下瞧了眼沈一弓,評價道:“刀倒是每天都在練。”

“弟子不敢怠慢。”

二人一同往練功房那兒走。入了屋,霍左活絡了一下手腕,取下雙刀和沈一弓道:“穿護具。”

沈一弓取過一條左右帶繩子的皮墊綁在喉嚨上,而後也握了沒開刃的刀在中央擺好陣勢立好。

師徒二人身形一動,雙刀“鋥——”的一聲撞在了一起。膀上用力,腰胯扭轉,由上到下,兩人的刀左右劃過速度都很快,兩人的刀一次又一次撞在一起,又很快分開。沈一弓漸漸有些吃不住霍左的攻勢,卻仍憋着一口氣猛攻過來,霍左氣定神閑,一腳踩下他小腿,另一腳早抬起踹上了他腹部。

這一下夠猛,沈一弓整個身子朝後退了數步,好不容易撐住了想提刀再來,霍左揮下刀鋒落在他鼻尖,自上而下看着他:“起來。”

沈一弓就憋着勁兒又衝過去。霍左的刀力度越來越重,速度也越來越快。沈一弓又一次被打趴在地。他還是刀鋒一伸,語調不變一句話:“起來。”

手臂、肩膀、腿部、腰腹,霍左下手力度根本沒做收斂,打得沈一弓滿身淤青。又是一陣纏鬥,他把折着沈一弓胳膊將他往地上一壓,手一鬆開,還是那句話:“起來。”

只要霍左不叫停,沈一弓再疼都會再站起來朝着他攻過去。霍左緊接一刀柄撞在了他胃部,少年一口嘔出血來,男人這才驟然反應過來,雙刀落地,他整個人也朝後退了一步。

兩人此時都喘着粗氣,沈一弓握刀不肯撒手,見霍左撤步忙喊:“我沒事,還能接着打,師父!”

怕他責備,硬撐着站起來。霍左合了合眼,指着他脖子:“自己數數,脖子上幾刀了。”

沈一弓忙取下脖子上那根皮繩,上頭明晃晃是四道橫。

“怎麼會……”

“等你反應過來早死了。這就是刀,刀不光是要你藏在鞘里。”男人藏住了面上神色,沒叫沈一弓細看,轉身在藤椅上坐下。沈一弓的心徹底沉到了底,心想男人還是要提郊區的事了。

霍左自顧自點上了支煙抽了口,等着煙霧散去,和沈一弓說,“過兩天黃埔那邊要開個堂口,就在蘇州河邊上的十六鋪。”

一聽地名,沈一弓忙抬起頭。

霍左說:“有幾個刺頭,你從那邊來比較清楚。”

“是。”

“明天起收拾收拾,暫住那裏吧,不用回來了。”

沈一弓撿起地上的那幾把刀,霍左躺在藤椅上又道:“都開刃吧,記得,事不過三。”

事不過三。

直到沈一弓走出練功房,霍左都沒再叮囑一句別的。刀該開刃了,總不能一直都這樣,也該真真正正的見血了。霍左把煙含在嘴裏,一個人望着那片屋頂。

沒過幾天沈一弓收拾好東西就回蘇州河邊上,他知道霍左此番安排,無非是想將他們師徒間這些事做一個了解。一年了,一年前他還記得娘是怎麼死在這片冰冷的地面上。再回來,蘇州河邊的賭場堂口還在,他把磨好了的刀帶在身邊,走至門前時,腳步些微遲疑了。

他是到了殺人的時候嗎?

可這遲疑之後,他還是踏上了台階,問一句:“生哥在嗎。”

仇是定然要報的,一年之中每每練刀他腦子裏都記着這老混蛋的臉。這件事支撐着他在受了傷挨了打後繼續堅持着。

他得知道自己是為什麼拿起的刀。他跟着霍左就是等着這一天,等着親手能用自己兩把雙刀把對方給了結。

因是傳的青龍會的名號,賭館老闆很快就來了。沈一弓帶了人在前堂站着。再見到生哥,對方顯然沒有認出自己,只知道是青龍會來的人,連忙奴顏婢膝地湊上來給他遞香煙:“老哥要來不早點講嘛,那麼偏遠的地方哪裏值得您特地趕過來。”

就是這樣臉,就是這個爛人。就是他那一夜往他腦袋上踹了一腳,而後從錢袋裏抓出一把零錢扔進了泥地里。

沈一弓抬眼打量了他滿臉橫肉:“生哥,一年不見,您不認識我了。”

男人臉色驟然僵住了。

“也是。”沈一弓從口袋中取出了幾枚銅錢,深吸了口氣。他腦海中反反覆復警告着自己,這就是你等的這天,該是讓他們還債的時候了。

他把那些銅幣當著生哥的面緩緩灑在了地上,硬是擠出了冷笑,模仿着霍左慣用的神情道:“我撿錢的時候,臉上糊了泥跟血,您這會兒當然認不出來了。”

“沈……沈一弓。”

他壓下自己心底的不安,故作大聲道:“你這賭館,今日起算青龍會的堂口。”

生哥當然不會怕眼前這個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只是青龍會的名堂一出來,就算不怕都不行,只能顫着聲音道:“行啊!沒問題!我……我,給您,都給您!”

沈一弓望着他懦怯、噁心的嘴臉,幾番猶疑之後,手終於還是按在了刀上,心底一狠,開口:“既然有人管着了,那你這個老闆也用不着了。”

對方自是知道,沈一弓若來,自己絕不可能善了。少年父母的血都粘在他手上,說什麼也洗不幹凈的事情。他腦子快速轉着,二話沒說利落跪地先開口求饒:“之前的事情是我對不起你,我畜生,我不應該,可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孩子得養活,干這些都是沒辦法的事兒啊。”

沈一弓當時刀都已經舉起來了,可聽他這麼開口,手遏不住再發抖。

“一弓,一弓你是好孩子,我知道當初是我不好,我害死了你爹還逼死了你娘。我的錯,都是我的錯。”生哥一邊說著一邊開始往自己臉上扇巴掌,“你應該殺我,我不得好死,我不得好死!”

“你站起來再說話!”

“我哪裏敢站起來呢?我是罪人,一弓,我給你磕頭,我給你磕頭認錯!”

“你站起來!”

他這話說完,身後霍左差來跟着他的幾個傢伙就一擁而上直接把生哥從地上拖了起來。生哥見這陣仗也嚷嚷開了:“求你繞了我吧,大哥!大哥求你饒了我吧。”

沈一弓喝道:“把他放開!”

那幾人一鬆手,男人腿一軟又要往下一跪。沈一弓這次終於不再猶豫,直接下了殺手。他心中憤恨,自己爹娘憑什麼就是死在這樣一個不要臉的惡人手上?哪怕他有一點羞恥心,哪怕他是站着對着自己……

生哥本還想告饒,驟然覺得小腹一涼。接着喉口也疼了起來。

沈一弓一共動了兩刀,一刀扎的慢,直接捅進生哥肚子裏,一刀走得快,劃開他喉嚨時血是緩慢滲出來的。倒下時,那個年輕人緊鎖着眉頭將刀抽出他身子,萬分憤恨道:“你為什麼是這樣的一具牲口呢?為什麼偏偏是你,你這麼一條狗,害死了我爹我娘!”

周圍人看有血光,一鬨而散。血終於擠開了刀痕濺出來灑了沈一弓一身。沈一弓痛苦地朝後退去,反應過來時,人早就已斷了氣了。他像是驟然如夢初醒,定定地站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想了想,轉過身和一道來的弟兄說:“這裏先交給你們了。我……要去見一個人。”

賭場的混子死了,巡捕也懶得多管,生哥屍首倒在堂前地面上,血順台階淌下來滲進了泥里。沈一弓走出賭場的時候,外頭夏末秋初的太陽照在他腳尖,他低頭看了眼刀上的鮮血,嘴裏喃喃:“娘……我,這就是給您報仇了。”

他渾渾噩噩地回了霍宅,跪在了霍左跟前把刀放在膝上。霍左坐在他那張檀木太師椅上,手裏端着茶。

沈一弓說:“師父,從今日起,我能殺人了。”

霍左卻眼都不抬:“從今日起,你也就不必再做我弟子了。大仇得報,哪裏還有用得着你殺人的地方。”

沈一弓抬頭連忙道:“我可以了。我手上沾過血,不會再怕了。”

“殺仇人而已。”

“師父?”

“一會兒去找徐媽取錢,自己回老家找份生意,上海這兒,別再來了。”說罷,霍左放下了茶,站起身,“你也不再是我徒弟了。”

沈一弓慌了:“師父,師父我什麼都能做,這一年跟着您,只有在您身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還活着。師父!”

“沈一弓,我說了,事不過三。要不是看你大仇未報,上一回我就該趕你走了。”

“師父?”

“這大上海遍地的畜生,你好好做人吧。”

“不,我不走!”沈一弓撲過去抱住了霍左的腿,“就算只是給師父做一條狗都行,就求求您……求求您,別不要我。”

“你別發瘋。殺人不是兒戲,殺普通人跟殺仇人是兩碼子事,現在你仇都報了,還纏着我做什麼?”

“我……”

“你想要錢我給你錢,找個門路將來娶個老婆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我就想留在師父身邊。”

沈一弓那苦苦哀求的模樣卻並未能打動霍左分毫。霍左低頭望着他,忽壓低了嗓音問他一句:“原來你想在我身邊是為了報仇。那現在……你又是為了什麼?”

這問題倒是將沈一弓問倒了。他抬起頭怔怔地看着霍左,一時間竟說不出個答案。

又適逢下人來報,說尤小姐店裏來催。霍左便變了臉色,直接將沈一弓一腳踹開,取過帽子戴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左開弓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左開弓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一章 報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