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節
南北和議第一天不順利,第二天就吵得更厲害了,南方代表爭不出皇統便群情激奮攻訐大同,有人還叫囂此行就為殺身取義,是殺是剮任憑自便。
“罷黜科舉授官、取消田畝優免、士紳與民一體納稅當差,千古未聞啊,大同讓讀書人顏面何在?”
“夷狄禽獸也,自古華夷不兩立,大同自脫華夏以胡亂華、抑本揚末以商立國、愚昧無知奸佞當道,其北虜也,亂我中華之大賊也。”
“清人尚且尊崇聖人,而大同鼓吹邪說排斥聖學,孔子、孟子九泉之下也為之泣零,讀書人豈能袖手不問,吾輩當逐之出中國!”
……
南方名望大義凜然,痛罵聲響成一片,錢謙益還揭發李榆的老婆帶着一幫女人招搖過市,甚至去秦淮河看戲聽曲,身為貴婦尚且傷風敗俗,可見大同走的是邪路。吳牲當即質問,你與龔鼎孳等人在大同也曾贊成同族異俗,為何今日出爾反爾,錢謙益、龔鼎孳毫不臉紅矢口否認。
曾任江南學政的眾議員陳昌言忍不住了,起身大聲說道:“邊外自有風俗,何必強求一致,大同聯邦地域廣闊、族群眾多,且胡漢之間世代為敵,以華夏自居必將自取其禍,唯有‘去漢化’消除仇怨,融各族為一大國族才能國泰民安,爾等不為天下生民打算反倒污言穢語不斷,這是君子所為嗎?”
劉宗周也開口了,大同倡導諸學並存、百家爭鳴,儒學因此失去官學地位,但這是好事,一心求官的偽君子少了,潛心做學問的人多了,儒學不僅沒有衰亡,反而充滿活力,實學就受益匪淺,如今門徒數千人遍及關內關外,還推陳出新發展出實證之學。
“劉宗周、陳昌言,休得在此蠱惑人心,你們為大同說話就是漢奸,滾回大同去!”南方代表不懂實證主義,又是一片辱罵。
劉宗周臉色一變扭頭就走,陳昌言氣得幾乎跌到,陳廷敬一把扶住伯父,怒不可遏地向南方士人吼道:“無恥小人,滿嘴噴糞,爾等愚昧無知頑固不化以致亡國,再不反省革新還將厄運重演。”
“明國不過是地球一域也,我們不是四夷,你們也不是中國,泰西人就稱你們為‘支那’嘛,別以為自己還是天朝上國,你們不過是個失敗國家,就等着大禍臨頭吧!”李正義昨天挨了罵,這時跳出來報復。
南方士人發怒了,被遠在天邊的泰西人稱“支那”可以不理,但絕不能容忍曾經踩在腳下的倭人胡言亂語,他們揮舞着拳頭撲過去,嚇得李正義向後躲,他的同學孫枝蔚、于成龍等人立刻捲起袖子要幫忙打架。
“夠了,誰動手就抓起來,”李富貴猛拍桌案,痛斥南方士人:“我們千里迢迢來此和議,可你們除了張口謾罵沒有半點誠意,不想談我就撤兵,你們知道是什麼後果。”
李富貴說完帶着那木兒走了,南方士人還在回味大同撤兵是什麼後果,沒人注意到吳牲、洪承疇也悄悄離開會場。
“你們走吧,但請把直隸、山東、江北還給我們,我大明要還都京師。”有人終於開口了。
眾議院副議長鮑震一直懶得開口,這時突然起身一腳踢翻桌子,眼露凶光喊道:“一群廢物,自己守不住家,老子們出錢出力趕走清兵,你們不但不感激,還蹬鼻子上眼了,想要地盤可以,拿命來換!”
“明國、清國皇帝濫施暴政,他們不但欣然受之,還幫助皇帝奴役其他人,他們不懂自由,一寸土地、一個人民也不給他們。”李正義火上澆油大叫。
“大明臣民寧要皇帝的暴政,也絕不接受大同的自由。”南方士人鏗鏘有力地回答。
大同人先是一愣,馬上笑得前仰後合,黃宗羲擺了擺手說道:“自由當然好,但大同與民選票壓制官府、藏污納垢小人當道、國政散亂毫無禮法,且不敬孔子而信怪力亂神,我天朝上國乃禮義之邦,尊卑上下井然有序,如今雖然大難,但假以時日必有盛世,你們的自由我們不需要。”
李槐冷笑一聲說道:“黃太沖,我記得你曾經否定君權主張眾治,言不由衷吧,心裏大概想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大同的國策你們根本不懂,選票是根打狗棍,有了這根打狗棍,老百姓就可以理直氣壯對苛捐雜稅、貪官污吏說不,大同敢拍胸口說無苛政無貪官,你們敢嗎?藏污納垢小人當道大概指的是你們的朝廷吧,我大同議會決事,的確貌似散亂,但由此廣聽眾議取得共識,全體公民有力一處使,力量之強大超出你們想像,所以我們能輕易打垮清軍,而你們卻只能或望風而降或苟延喘喘,我們也的確信仰神祗,神脫離世間存在,所以只會教人從善而不會作惡,你們聲稱怪力亂神敬而遠之,心裏卻在造神,皇帝、朝廷就是你們造出來的神,其如何作惡的你們最清楚,孝陵里躺着的那個暴君就是明證。”
南方士人一時不知如何回應,陷入一片沉默,李槐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中國自始皇帝以來治亂循環不斷,每一個盛世就是敗亡的開始,不要再自以為是了,反省革新才是唯一出路,我建議你們讀讀《大同憲律》,也許能有所啟發。”
“我知道你們的《大同憲律》,那是治官之法,小民當道,官不聊生,朝廷、官府權威何在?此乃禍國殃民之邪說也!”龔鼎孳叫道。
“我知道你們最怕什麼,不要再妄想奴役人民作威作福了,天下大勢已變,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不信就等着瞧!”李槐淡淡一笑道。
士紳可以接受遵從明制的滿清,但絕不能容忍大同這個異類,而大同為堅守自己的信念,也必須毫不留情打壓夢想復辟皇權的士紳勢力,這一點雙方都心知肚明。南方名望到江寧本來就不打算和議,而是企圖攪亂大局從中牟利,以後幾天,乾脆中止和議四處煽風點火鼓動士紳鬧事。與此同時,江寧街頭也出現大同軍的佈告,宣佈從即日起廢黜賤籍,准自擇其業、自由遷徙,有人還當街宣讀《大同憲律》——風雨欲來風滿樓,江寧不平靜了。
江寧城內,一所民宅里燈光忽明忽暗,劉宗周、王應熊、蔡懋德、袁繼咸神情沮喪地聽着一位躺在床上老者緩緩講述。
“我有時真不知道是在救國還是禍民,抗清數年除了與綠營軍打過幾場小仗,連滿人的影子也沒見到過,反而自相殘殺不斷,唐王登基要打魯王,我不同意,唐王殉難,我追隨魯王繼續抗清,紹武朝的黃斌卿卻來打我們,官軍外戰無能內戰兇殘,搶掠殺戮尤甚於清兵,故國寸土未復卻連累百姓遭殃,我有罪啊!”前魯王朝廷大學士張肯堂痛哭流涕,他被黃斌卿趕出舟山,逃到一個小島上苟延殘喘,落下一身的病,如果不被大同軍俘獲恐怕老命也保不住。
“這種仗不能再打了,殺來殺去都是自己同胞,還不如讓百姓過安穩日子,我不想再折騰了,明天就回四川老家。”王應熊悲苦地說道。
蔡懋德點點頭:“那個倭人說的對,我們就象群猴子,不打出個猴王停不下來,可經驗告訴我們,最後勝出的猴王往往最兇殘暴虐,我們爭來爭去何苦呢,我打算回大同。”
“我也回江西,算了,萬事以民為本,是非功過就由後人公斷吧。”袁繼咸也嘆口氣。
門突然開了,張肯堂的弟子朱之瑜闖進來,氣喘吁吁說道:“諸位師長,我剛剛得到消息,錢謙益、龔鼎孳等人打算糾集士紳闖宮。”
“一群混蛋,事先告訴過他們,只要把大同拖進江南,幾十年後又是一個漢家天下,他們就是不聽,不行,我知道大同的手段,必須阻止他們蠻幹。”蔡懋德嚇出一身冷汗,鄂爾泰、李富貴老謀深算,不可能想不到和議受阻,難道計中有計?
“你去了沒用,他們就是藉機生事,不流血不會罷休”劉宗周攔住蔡懋德,緩緩掃視眾人一眼后說道,“你們都走,魯嶼,你恩師身體不好,你送他回華亭老家,我留下靜觀其變。”
蔡懋德想了想說道:“我也暫且留下,蕺山先生,你還是回大同吧,實學可不能半途而廢呀!”
“魯嶼,你給蕺山先生跪下,”張肯堂向朱之瑜揮揮手,然後努力坐起來說道,“南方已不可救藥,當今之計唯有發展實學,或許將來能存華夏衣冠於北方,我身體不行了,此子聰穎好學,請先生收他為徒,帶他一塊去大同吧。”
劉宗周猶豫了好一會兒,嘆口氣點點頭。
一座掛着清風堂招牌的商棧內,一夥商人模樣的人長吁短嘆,天又要變了,大清兵進南京,他們趁機甩掉一向依附的大明官府,很無恥地投入清廷懷抱,大清國歸附大同聯邦,他們更加得意,以為盼望已久的春天到了,但現在……
“大清國雖然也把商人當肥羊,但滿人腦子笨、胃口小,我們好歹有錢賺,好不容易把你們盼來,你們卻要放棄江南,我們還有活路嗎?”
“士紳放話說做滿人的生意就是叛逆,他們得勢了,我們不被抄家滅門也要割去塊肉,鮑老闆,我們和鮑家打了幾輩子交道,你發達了也應該給我們指條出路。”
奸商們一片哀鴻,有幾個還哭起來,鮑震抿了一口茶淡淡說道:“出路當然有,就看你們願不願意,江北肯定沒你們的機會,不過,總理府有令,凡去山東、直隸兩省從事工商者,干滿一年授予公民身份,兩年之內免除一切稅賦,願去遼東者條件更優惠,直接授予公民身份還白送土地,三年之內免除一切稅賦,怎麼樣,聯邦政府夠意思吧。”
商人們交頭接耳一陣,有人怯生生說道:“好是好,可是我們的家業都在江南,而且對北方人生地不熟……”
“那你就留下等死吧,富貴險中求懂不懂?我能發達全憑膽子大,如今的生意做到蒙古、西域,將來還要做到歐羅巴,你們別不信,大同聯邦遍地黃金,只要腦子靈、肯吃苦就能發財,浙江各大富商已經動作了。”鮑震揮手道。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有人表態了:“清風堂是豫親王的產業,生意做得太大把我們都卷進去了,留下肯定死路一條,豁出去了,我願意北遷。”
“士紳太狠,留下早晚會當肥羊宰了,家業還是保不住,我們也願意北遷,就是時間太短,變賣房產、田地來不及。”商人們開始動心了。
鮑震把手一揮,果斷地說道:“能帶的錢財、家當連同得力幫工都帶走,帶不走的家產留人看管,沿途官府會為你們提供車輛、護衛,路上的安全沒有問題,別在乎損失幾個小錢,機會在手還怕翻不了本?我再說一個好消息,我的江北勸業銀鈔行馬上開張,我保證你們走到哪我的分號就開到哪兒,絕對虧待不了大家。”
鮑震把銀鈔行吹噓一番,商人們頓時信心倍增,摩拳擦掌叫起來:“鮑老闆,我們跟你幹了,馬上回去準備搬家。”
鮑震最後惡狠狠地說道:“回去聯絡你們的親朋故友,願意北遷的都歡迎,我們商人世代受人欺壓,這回一定要出口惡氣!”
秦淮河一條畫舫上,一群青樓女子也在密謀鬧事——這大概是千古第一回吧。
楊婉重回故地異常亢奮,煽風點火說道:“士紳官宦道貌岸然,其實脫了衣服就是禽獸,你們中有世代被貶入賤籍之人,最知道他們的真面目,噁心事就不說了,我們命賤但也是人,不能隨意作踐,姐妹們,我們要鬧點事顯顯威風,動靜越大越好,出了事也不怕,姐罩着你們!”
“可是得罪了有錢的老爺公子,我們沒法掙錢呀!”有人小聲說。
“又沒叫你從良,你總不想忍辱受屈一輩子,到老被掃地出門吧,我們大同的姐妹就活得像人,生意照做卻沒人敢欺負。”王小六不耐煩了。
“沒人欺負怎麼做生意呀!”女人們嬉笑起來。
“不許笑,把各院的姐妹都叫上遊街示威,姐有的是錢,這些都打賞給你們。”楊婉抬手打開兩隻大木箱,裏面裝滿了珍珠瑪瑙玻璃珠子,看得人眼花繚亂。
下關,大同軍營地大帳內,洪承疇默默看着一疊公文,頭上不斷冒出冷汗,這是一本大同起草的《大同聯邦共和國與江南、浙江、福建、廣東、廣西、雲南、貴州諸省代表南京和議既定條約》,其中規定——南方諸省一經建立有效之法統,大同聯邦共和國即予以承認,兩國共同保證永存平和、互不相犯,所屬人民彼此友睦,各往住他國者須受該國保護人身、財產之安全;南方准寧波、廈門、泉州、廣州等沿海口岸由地方人民自治,且供各國人民自由居住及貿易,大同聯邦下轄諸口岸亦照此辦理,以此保障兩國互通貿易無礙;大同聯邦在條約生效后一個月內從江南、浙江撤軍,含舟山列島及通往嶺南之仙霞關通道,但保有崇明島及上海縣之主權;為使南方儘快恢復秩序並改善民生,大同聯邦同意在三年內提供五百萬元貸款,首期三百萬元於條約生效后撥付,南方可用茶葉、生絲等償還……
那木兒小聲解釋:“亨九先生,我們沒有要求南方分擔對清國戰爭及安置八旗的花費,所涉及的上海、崇明、寧波本身就在我軍手中,你們並沒有損失,另外,蕪湖的綠營兵也交給你們,所需武器裝備由我們提供,這份條約明顯有利於南方,您以為如何呢?”
“我也以為條約對南方極為有利,不僅可以重新建國,還能藉機消除弊政、改革更化,這次大明亡國的教訓深刻呀,中國不能再走老路了!”吳牲點點頭說道。
“條約的確對南方有利,但我不敢答應啊,那幫清流會罵死我的,你們能不能把崇明、上海給我們?各口岸自治的條款也不提了吧。”洪承疇嘆口氣說道。
那木兒搖搖頭:“大同單方面付出太多,議會能通過很不容易,您最好一字不改,否則就須重新提交議會批准,不僅費時還恐怕節外生枝。老實說,中國人一向喜好空談大義而不講信義,契約也許就是一張廢紙,我們也很擔心啊!”
洪承疇面露慍色,但很快恢復平靜,天朝上國從來沒有遵守契約平等交往的習慣,即便達成和議,只要打出華夷之辯的愛國破旗煽動民意,隨時可以翻臉不認人,大同的擔心不是多餘的,苦笑一陣說道:“南方士紳視大同為北虜,還指望大同稱臣,以便恩准兩國互贈歲幣且開馬市互通貿易,他們如何能接受這份條約?”
吳牲怒道:“清流不做實事、空談誤國,不必理會這些蠢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