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節

第465節

大同代表團五月中旬才到達江寧,這一趟真不容易,百餘人的隊伍出大同時居然膨脹到上千人,拖拖拉拉走了一個月的路——都怪巫浪哈生事,聽說南京好,一定要帶相好貴婦去看稀奇,總統夫人不自覺,其他人也跟着學,商會、大學、外國駐使、各大報館等來了一大堆人,這是大同的老毛病,官不像官、民不像民,一貫自由散漫。

下關碼頭一片歡騰,代表團剛下船便受到上萬百姓的熱烈歡迎,李富貴與李槐、趙吉、洪承疇等人寒暄幾句,順便瞟了眼歡迎的人群,看衣着打扮幾乎都是商人或者平民,官紳模樣的沒幾個,皺起眉向趙吉問道:“我軍在城內兵力如何,能否完全控制秩序?”

“張傳捷的步三鎮駐城內,鰲拜的滿洲義勇軍駐孝陵衛,街上還有八旗兵巡邏,應該沒有問題。”趙吉答道。

“還不夠,把江寧的提塘都動起來,嚴密監視城內城外動靜,人手不夠就從江北調。”那木兒這次作為李富貴的副手出使,好不容易把大同的男女老少安全帶到江寧,生怕出現任何意外。

李富貴又向洪承疇施禮道:“亨九先生,在下久仰大名,南北和議利國利民,還須多多仰仗。”

“吾乃貳臣,也乃喪家之犬,老朽待死矣,青山先生既然來了,就自己看着辦吧。”洪承疇冷冷回答。

李槐趕緊勸道:“先生的委屈我們知道,功過是非百年之後自有公論,無須在意腐儒妄言!”

女人們也嘰嘰咋咋下船了,巫浪哈今天特意換成一身漢妝,邊走邊讓楊婉教她說南京話,看到人群中有孩子又不禁大發愛心,摟摟這個抱抱那個,還非要塞給人家幾塊糖,其他女人也鑽進人群有樣學樣,場面一時有些混亂,李槐很不滿地瞟了一眼弟媳婦,揮手示意馬上進城。

老特務張世安也到了南京,特意拉上李率泰同坐一輛車,擺出一副老資格說:“你爹李永芳是把好手啊,我倆從未謀面卻打了多年交道,可以說在伯仲之間,你接了你爹的班卻幹得不怎麼樣。”

“打探大同的消息並不難,但我們越來越看不懂你們,根本想不出應對之策,我有什麼辦法!”李率泰很委屈地搖頭道。

“那倒是,我們搞的一套別人是看不懂、學不來,不過,你還是很有干提塘的潛質,怎麼樣,到大同提塘司來吧。”張世安微笑道。

“多謝前輩!”李率泰還就喜歡當特務,連忙施禮道謝。

車隊進城馳到皇宮前停下,李富貴下了車搖頭道:“總統入京師不住紫禁城,我們住這裏不好吧。”

“你們一來上千人,我到哪找合適的地方,就這裏吧,正好還有太監、宮女侍候,別忘了給他們點賞錢,哎,這些人也不容易呀,沒了皇帝就沒了生計。”李槐答道。

那木兒插話道:“玉山兄,我給你出個主意,京師的太監、宮女更多,遣散之後還有好幾千,清國皇太后不想管,小定王不接手,總統也拿不出錢養活他們,索性讓他們自謀生路,在紫禁城開酒樓、賭館、妓院隨便,有誰掏錢想看看皇宮、過過皇帝癮也行,聽說生意還不錯。”

“這是個好主意。”李槐笑眯眯地看着洪承疇。

“聞所未聞,貽笑千古,你們造孽呀!”洪承疇頓足道。

一陣歡笑聲傳來,女人們絕沒想到這輩子有機會住皇宮,下了車就驚叫着湧進宮門——還貴婦呢,沒見識,太監、宮女帶着鄙視的目光趕緊躲到一邊,不過馬上就喜笑顏開,他們每人手中都多了兩枚銀幣,有錢人就是與眾不同呀。

幾位主要官員進了一間偏殿,李富貴坐下便問“南方各地名望都來了嗎?”

“都來了,人數超出估計,除了江南、浙江、福建,連兩廣、雲貴的名望也冒出來了。”李槐答道。

李富貴笑了,大同最擔心南方名望不理不睬,找不到對手和議,不過他了解士人的心思,這幫傢伙雖然顧及顏面,但做夢都想名垂青史,南北和議千載一遇,聽到消息肯定竄到江寧出風頭。

李槐又說道:“不過,劉宗周、黃道周、錢謙益也到了江寧,再加上個吳牲,他們召集士人天天開會密議,還百般排斥亨九先生。”

“我是他們恨之入骨的活秦檜,何人能知我一番苦心?我就在此待死,你們去和那幫清流談吧!”洪承疇老淚縱橫,西北剿寇十餘年,他殺累了、也絕望了,大明失政氣數已盡,百姓何辜為之殉葬,大明皇帝的招牌比不得天下蒼生啊,松山被俘之後他目睹大清國朝氣蓬勃人心向上,有心借外力以安天下,但當貳臣的滋味不好受,不管他怎麼做都免不了成為天下人痛罵的大漢奸。

“我不管秦檜還是岳飛,誰保住老百姓就認誰,先生無憂,我大同聯邦以民為國本,最理解先生的苦心,一定會毫無保留支持你。”李富貴揮手說道。

“那幫腐儒可以談談,但絕不可用來做事,當今能平定南方救民於水火之人非先生莫屬,天降大任,請先生切勿推辭!”那木兒也拱手說道。

李槐嘆口氣道:“問題是那幫腐儒放出話,如果亨九先生參加和議,他們就不和我們談。”

“天降大任於李漢民才是,請他救民於水火吧。”洪承疇鼻子哼了一聲答道。

李富貴有些尷尬,想了一會兒說道,“我找吳鹿友、蕺山先生談談,亨九先生必須參加和議。”

吳牲、劉宗周過了幾天才進宮,兩人氣色都很不好,看得出這段日子也不好過,見到李富貴、李槐、那木兒三人就遞上和議代表名單。

“一百多個代表,蕺山先生、鹿友,你們不會是來吵架的吧!”李富貴看完名單忍不住笑出聲。

劉宗周怒不可遏吼道:“都怪你們,我早就說過應該出兵南下,可你們非要西征,還別出心裁南北和議,南方士紳各有打算一盤散沙,哪一方神仙能少的,你們就準備大吵一架吧。”

“人多未必占理,我們不怕,洪承疇為什麼不在名單上?”那木兒問道。

吳牲搖頭道:“各地名望都以為其人大節有虧,沒有資格參加和議。”

“洪承疇文武兼備、處事幹練,平定南方非此人不可,必須讓他參加和議。”李富貴揮手道。

吳牲道:“我也這樣想,非常之時須用非常之人,但各地名望就是不答應,甚至還想殺了此人。”

“所謂名望給官做不來事,不給官又要罵人,空談之徒與國事無補,洪承疇不來他們也不必來了。”李槐冷笑道。

吳牲看了一眼劉宗周,吞吞吐吐說道:“魯王殿下在你們手中,南安侯鄭芝龍、武寧侯王之仁也在你們手中,聽說你們還在舟山還抓了大學士張肯堂、總兵張名振,能不能都放了,我們回去說說,也許能勸各地名望回心轉意。”

李富貴笑了起來,揮揮手說道:“張肯堂馬上放人,鄭芝龍、王之仁、張名振一貫縱兵搶劫、濫殺無辜,尤其張名振竟然在舟山擄掠數百良家入營為妓,此等禽獸豈能寬宥,現已交江南戰區法院議罪,你們可以派人陪審,魯王就在宮中,行動不受任何限制,只要他願意,你們可以帶他走。”

“統兵大將有幾個安分守己,他們……”劉宗周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妥,馬上改口說道,“算了,不管這幾個畜生,我們要見魯王殿下。”

魯王很快就來了,前些日子被送到江寧,他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大同官員好吃好喝好招待,還許諾過些時候放他回家,兗州魯王府的房產、田產也全部歸還。他還見到李富貴,得知這個大官是代王一系的宗室,也不管輩分馬上認叔父,抱上粗腿就不鬆手,聽說這兩個白鬍子老頭要帶他走,嚇得渾身一顫,跪在李富貴腳下嚎哭哀求:“叔父,您說過帶我去大同,我要和定王、福王在一起,別把我交給他們。”

魯王朱以海命苦啊,老爹死後哥哥繼承爵位,家業沒他的份,朝廷又發不出宗祿,幾乎淪落到騙吃騙喝的地步,崇禎十五年清軍打到兗州,魯王哥哥殉難,他躲在死屍堆里才僥倖活命,兩年後承襲魯王爵位,好日子才過了兩個月,闖賊又打來了,嚇得他一溜煙逃到浙江台州,不料南京朝廷迅速垮台,他又被浙江人擁立為監國,但從此更倒霉了,清兵追得他四處躲藏、居無定所,而臣下又隨意抗命,還鼓動內訌,唐王想封他為太子,兩家合二為一共抗清兵,這是多好的事呀,那幫大臣居然把他關進小屋,不讓他見使者——過夠了顛簸生活,看慣了世態炎涼,連家眷也被叛將綁送杭州,他總算想明白了,這幫大臣拿他當門面使,沒一個好東西。

劉宗周不管魯王怎麼想,跪地磕個頭厲聲喝道:“殿下乃太祖遺脈,豈能至大明江山於不顧,請速隨老臣走!”

魯王彷彿又看到當年把他關進小屋的大學士張國維、熊汝霖那班人,聲嘶力竭叫道:“不走,我才不上你們的當呢。”

劉宗周發火了,站起來去伸手抓魯王,嚇得魯王躲到李富貴身後,那木兒忍不住大吼:“蕺山先生,請自重!”

“算了,我早說過朱家氣數已盡,何必勉強!”吳牲搖着頭拉起劉宗周就走。

“我是心痛呀,朱家不行了,李漢民又不爭氣,大好河山落入誰人之手?”劉宗周邊走邊捶胸頓足。

李槐望着吳牲、劉宗周的背影,嘆口氣低語道:“南方士人一盤散沙,看來這次和議未必能成。”

“談談再說,實在不行就別怪我們手狠了。”李富貴道。

三天之後,南北和議在南京故宮舉行,南方代表人多勢眾,大同聯邦不甘心示弱,也拉來一些民間人士臨時湊數,雙方各有一百多號人,不像談判倒更像來吵群架,人太多找不到地方安置,只好在文華殿前搭起木棚做會場。

南方名望陸續進入會場,洪承疇總算能參加和議,但沒人理睬他,只好與一些同樣大節有虧的降清官紳坐到一起。黃宗羲、顧絳不屑一顧地瞟了洪承疇一眼,大步走向李槐,黃宗羲開口便譏諷道:“李玉山,你們的提塘夥同清軍到處抓我,現在我送上門了,你打算如何?”

“據我所知你好像回鄉剃髮讀書了,不要吹牛,真要抓你易如反掌,以後還是潛心做學問吧,軍國大事你們搞不懂,除了添亂辦不成任何事。”李槐淡淡一笑答道。

顧絳冷言道:“李玉山,我看不起大同,你們時而與韃虜為伍打我們,時而又要與我們和議,禮義廉恥何在?”

“別忘了是我們解放了你們,凡大國之政略務求變通,昨天的對手也可以是今天的朋友,同時做對手和朋友也無妨,笑到最後的才是贏家。”李槐身後站着幾個大同大學學生領袖,其中的陳廷敬一向能言善辯,立刻反駁顧絳。

“反覆無常首鼠兩端,好無恥!”黃宗羲狠狠罵道。

“自以為是固步自封,難怪一敗塗地!”孫枝蔚馬上也回應一句,幾個南方人聞言大怒,一起圍過來爭辯。

“都住嘴,不得放肆!”李槐趕緊揮手喝止,雙方互相瞪了一眼,各自回到原座坐下。

和議開始,剛剛調任江北統領府掌書記的傅山首先講解當前形勢:清國歸附,八旗人等將於秋後全部出關,長江以北戰亂平息,各地正全力以赴推行新政、安撫百姓,但改善民生耗費極大,而重建遼東、西征羅剎事關邊疆穩定,也須大量投入財力,大同國力有限,聯邦政府審時度勢決定從江南、浙江撤兵,集中力量經營北方,故此願與南方划江而治,雙方互不相犯和平競爭,開放貿易取長補短,兩國人民從此永享太平,南北和議順天應民之千古壯舉也!

“此乃關係兩國人民百年大計,諸君可暢所欲言不必顧慮。”李富貴隨後向南方代表補充道。

“你們把天捅個窟窿就走,南方戰亂如何平息?這是多好的一統天下機會呀,一旦放棄就會出現南北分裂,羅剎國蠻夷小邦也,何必理會它,還是應該出兵南下。”劉宗周老調重提說道。

“中原人不了解草原,只有我們才看得出誰是惡狼,西征之策絕不會改變,我們守住北方邊疆對南方也是好事。有困難儘管提出來,總統曾經有句話‘我們碗裏有飯就不能看着鄰居挨餓’,大同可以向你們提供力所能力的幫助。”那木兒斷然答道。

“大明皇統仍在,豈能擅議分治,吾等也有章程。”錢謙益站起來說道,他和龔鼎孳在大清國混不好似乎成了吹噓的本錢,回到老家名聲有所恢復,夥同各地名望商議出新主意——南方各地擁戴小定王為帝,並定都南京,重開大都督府,加封晉國公李榆為晉王,授五軍大都督統領天下兵馬。

南方代表交口稱讚,這個辦法好,一舉解決了南北分裂問題,晉國公的功績也可得到確認,從而名垂千古,北方代表卻在冷笑,給點甜頭請君入甕,只要定都南京將來的權柄肯定落入這幫士人的手中,打的好算盤呀!

李富貴淡淡一笑說道:“先帝曾有手詔‘文臣人人可殺’,定王可一直記在心中呀,再說定王殿下已還政於民,再登基稱帝不好吧!”

南方代表不說話了,老實說,崇禎皇帝還真是他們玩死的,小定王稱帝后萬一翻臉可沒他們好果子吃。

“定王不便,就請魯王登基也行呀。”黃宗羲突然指着李富貴身邊的魯王大喊。

“別找我,打死我也不當皇帝。”魯王嚇了一跳,連忙擺手拒絕。

“唐王賢明,登基稱帝已歷二世,請紹武皇帝到南京豈不更好。”黃道周喊道。

“老唐王已死,其弟乃擅自稱帝,桂王登基在先才是正統。”廣西人立刻反駁。

扯到皇統就理不清,福建人擁戴紹武帝,廣西人擁戴永曆帝,而江南、浙江人主張另立新帝,南方代表大吵在一起,坐在一邊旁聽的李正義嘴欠,隨口說了句漢話“明國人象群猴子,不打出個猴王就活不了”,南方代表聽說這傢伙是倭人,立刻群起而攻之,一幫泰西人馬上為李正義撐腰也湊過去亂罵,會場頓時亂成一片。

“等你們吵出誰是正統再談,休會!”李富貴揮揮手,轉身揚長而去,洪承疇嘆口氣也走了。

北方代表們跑了,南方代表又繼續大吵,吳牲、劉宗周恨得咬牙切齒,事先說好一致對外,可這幫傢伙還是各懷鬼胎。

“一群沒用的廢物,國事就壞在爾等手裏”吳牲忍不住怒罵。

“吳鹿友,先帝在日你不思報國投奔大同,如今卻到江南鼓動擁立定王,莫非想效仿秦檜賣國,滾回你的揚州老家去!”有人馬上回應。

吳牲冷笑一聲,拉起劉宗周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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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之朔風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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