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君上
雲清臣略微一愣,猶豫片刻,不知道該不該對葉昭佩說那些事情。
若是在往常,葉昭佩過問任何宮中大小事宜皆須坦白作答,即便她並無官職,而僅僅只是冠了個“美人劍”的名號。但她與君上的關係上下皆知,她過問知曉一切事宜的權力也是君上默許的。
但是現在的葉昭佩身份尷尬。
見他如此,葉昭佩不由笑道:“若是我要殺君上,何必大費周章地派遣刺客。我單槍匹馬殺過去就好了,這整個樂都的人都不是的我對手。”
雲清臣不說話。
葉昭佩續道:“太后怕是聽了奸佞賊子的挑唆,故而下此旨意。如今樂都內暗流涌動,你叫人多加註意,不要叫太后吃虧。”
“是……”雲清臣應得有些艱難。
葉昭佩蹙眉:“刺客是宋國派來的。君上被宋國公主和使臣迷了心智,以為宋國真願意與我東隅交好,卻不曾想過,這趙司徒要去見北邊蠻子,必須經過宋國,若非宋國國君准許,趙司徒根本進不得邊境。”
“但沒有證據,葉姑娘這樣說,算是一面之詞,太後娘娘不一定會聽。”雲清臣說道。
“是啊,”葉昭佩笑了一下,“其實我也跟君上說過,叫他不要太相信宋國人,但他沒有聽我的。”
雲清臣看了葉昭佩一眼,沒有說話。
這一位美人劍葉昭佩,也是宋國人。
“還有一件事情,”沉默片刻,葉昭佩再度開口,“審問刺客的事情其實很簡單。我估計負責審問的准夫那群人都拿刺客沒有辦法,問不出什麼。他們太溫柔了。我可以給你講出一百種殘酷刑罰。去告訴准夫,若是不知道怎麼做,隨時來問我。”
雲清臣沉默了片刻,問她:“葉姑娘,你為何知道那麼多的刑罰?”
此時,一行人正在“虎穴”門前,葉昭佩對着他微微一笑:“你忘了,我是火燒山出來的。你以為火燒山是怎麼訓練出了我這樣的殺手?”
雲清臣呆愣原地,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而葉昭佩已經轉身走進了虎穴之中。
葉昭佩到底是“美人劍”,雖說身陷囹圄,但其關押之所倒是個乾淨整齊的房間。葉昭佩環顧了四周一圈,目光在桌上擺着的一套弦紋紫陶杯上停了一瞬,繼而在塌上盤腿坐下,閉眼冥想。
葉昭佩入獄時尚在早間,等她睜開眼睛時,牢房極小的通風窗口外照入幾寸落日餘暉——外頭已是日暮了。
她是聽見腳步聲才睜眼的。抬眼望去,站在外頭黑衣男子正是今日去錯園找過葉昭佩三次的雲莽。
見着他,葉昭佩倒也不急着開口。
雲莽將葉昭佩所待的牢房來回看了一圈,說出了第一句話:“太后對你倒是不賴,這地方不錯。桌上擺的弦紋紫陶杯是南窯出的上品,即便是權貴子弟也不定用得上。”
“這不是太後為我安排的,”葉昭佩神情淡漠,“是君上。這裏修建完畢已有些時候了。”
不等雲莽回答,葉昭佩繼續說道:“對面也有一間差不多的牢房,是君上為你建造的。看着還算不錯,至少君上記得你喜歡水無源的畫,那間牢房裏便掛着那麼一幅。”
雲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現在的確害怕起來了。”
葉昭佩也跟着笑了笑,繼而轉開話題:“你今天去錯園找我,就是為了提醒我太后要抓我?”
雲莽搖頭:“那倒不是。太后的旨意是在你回去見過君上之後才頒佈的,我找你之前,並不知道還有這回事。”
他停頓了片刻,勾起了嘴角:“我來找你,主要是想給你講一個小故事。”
葉昭佩看着他,雲莽則越笑越溫柔:“還記得我之前遇上的街頭賣胭脂水粉的那位姑娘么?”
見葉昭佩點了頭,雲莽繼續說下去:“今天滿城為君上擔憂,不得過節,她來了我的別院,悄悄地塞給我一隻她自己做的香囊,繡的是喜鵲。”
一邊說著,雲莽一邊從腰上摘下香囊來:“就是這一隻,給你看看。唉,本來我說自己也不太掛香囊,但小姑娘給的,我能不要麼?我當然得收着。你別說,這香囊還挺好聞。我想着,你不是孤身一人嗎?還不會自己做刺繡,便來跟你一起分享分享。”
葉昭佩微笑:“獄卒怎麼不讓你進來?”
雲莽捏着香囊:“他說太後有旨,若非她或是君上,其他任何人都不準開這牢門。”他又問:“為何這樣問?”
葉昭佩依舊面帶微笑:“要是你進來了,你覺得你還能說這麼多嗎?”
她一定痛扁到雲莽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雲莽把香囊重新掛好:“昭佩,你不要說,你這叫做嫉妒。你看,你喜歡了君上這麼多年,為了他做了很多事情,可他給過你什麼?”
葉昭佩坦然:“一座錯園,萬兩黃金,無數奇珍異寶。”
雲莽:“……”
雲莽:“好了,你不要再說了。”
葉昭佩笑了一下:“但那都是他允諾給我的嘉賞,你不知道嗎?根本沒有任何我期待的感情。”
雲莽默了默,不由有點為她難過:“那麼現在呢?你還在期待嗎?”
還在期待嗎?葉昭佩其實不知道。十歲那年驚鴻一瞥,後來咬碎了牙,混着血淚一起往肚子裏吞咽,火燒山實際上是她為自己一番痴心準備的烈焰牢籠。她對姜止從來都是愛而不得。
姜止如今已二十六歲,尚未娶妻,所有人都以為姜止是愛上了身邊的美人劍。
但葉昭佩很清楚,姜止只是對男女之情沒有感覺,包括對她。即便他很清楚那是什麼,也懂得回應,可他從未把自己的真心交付給誰過。
沉默了很久,葉昭佩很輕地笑了一下:“或許我還在期待吧?但應該沒有過去期待得那麼多。我已經二十一歲了,不再是過去天真爛漫的少女。過去我殺人是因為我喜歡君上,現在殺人,是因為我也得活命。”
雲莽問她:“那若是君上對你做了什麼過分的事情,你會怎麼辦?”
葉昭佩很認真地想了想,道:“若是君上要我的性命,我會給他。畢竟我的命也算是他給的,我只是希望他不要嘲笑我對他的感情,也不要讓我過得太苦。他當初答應過我的,會讓我在殺夠了人之後就過得安安穩穩。”
她看着雲莽:“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君上和你說過什麼嗎?”
雲莽皺起眉頭,道:“是關於對你以後的安排。”
葉昭佩笑着催促:“快說給我聽聽。”
雲莽壓低了聲音,道:“去年雪天,你與君上一起入朝京見過天子。天子五十六歲,十分喜歡你。後來他特意問過君上和你之間的關係,也表達了想要你作他夫人的意思,前些時候,天子又派人來問,君上他……准許了。”
葉昭佩的笑容消失在臉上,她很輕地“啊”了一聲,沒有多少驚訝,也不是什麼疑問或是痛苦的問句,只是平淡地一聲應答,表示自己明白了。
雲莽嘆息着看她:“我去錯園找你,想叫你快些離開這個地方。對於你而言,這已經是個傷心地,何必久留?天下那麼大,你又是天下最頂尖的殺手,誰也傷害不了你,你沒必要為了一個要把你送給老頭子的男人留在這裏。”
“雲莽,”葉昭佩看向他,“你說,我對於君上到底算是個什麼樣的東西?是一柄劍,一把刀,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工具?”
雲莽在她的眼底看見了一點晶瑩淚光。他說不出話來。
葉昭佩眨了一下眼睛,又笑起來:“但也沒有關係。如今天下諸侯國,到底比不上中央天子的威儀,以我的本事,二十五歲,定可坐上王后的位置。”
離現在也不過是需要四年的時間,過去火燒山,八年她都熬過來了,還怕這四年么?
她從塌上起身,朝着雲莽走近幾步:“不過在那之前,我還有些話要對你說。”
雲莽點頭,正要仔細聽下,外邊雲清臣率領着十數位虎賁卻是出現在了此地。
“清臣,你來做什麼?”雲莽皺起眉頭看去。
“是君上的命令,”雲清臣微一低頭,“君上已經醒了,說要見葉姑娘。”
雲莽不解:“有何要事?”
“興許是君上要為我作最後的安排。”葉昭佩笑了笑。獄卒為她打開了牢門,她走出去,對雲莽道:“那些牢中的刺客,大可按照當初火燒山的刑罰來,他們受不住,會全盤招供。你去教教准夫們。”
頓了頓,她又道:“我去見君上,會最後說一遍宋國人不可信,聽不聽我的且都由他。但以後都得靠你了,雲莽。”
雲莽神情複雜,雲清臣沒懂眼下究竟是個什麼狀況。
葉昭佩對着雲清臣微微一笑:“走吧,去見君上。”
姜止所居住的宮殿位於正中,是歷代國君的休憩之所。葉昭佩始終記得十八歲那年火燒山歸來,姜止帶着她從殿門前走過時說的話。
他說:“倦鳥才一心要歸山投林,鳳鳥永遠停在最高的枝頭,盤飛雲端。”
他說:“昭佩,我會住進這個地方。”
現在,姜止當真住進了這個地方,而葉昭佩作為他最得意的一把“美人劍”,也到了丟棄的時候。
葉昭佩一人入殿,雲清臣在她身後候着。殿內服侍的下人出來,低聲交談着什麼內容,葉昭佩聽不見,但云清臣聽到了。
那下人說的是:“看來君上的確是對美人劍有情有義,沉睡不醒之際便一直喚着姑娘的名字。”
又一下人說:“是啊,君上還說要迎娶葉姑娘,可叫太后氣得不輕。”
雲清臣微微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