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美人劍
商曆三月初三,正值上巳佳節,天下最大諸侯國東隅國之都城樂都上下卻是一片沉沉死寂,沒有人膽敢在嘴角扯開任何一抹笑意。
究其緣由,在於國君姜止陷入昏迷,已有三日之久。
三天前,姜止與鄰近宋國使臣在浮茶樓上會面,一道商榷兩國要事,臨別時,數十黑衣蒙面人團團圍住了浮茶樓。
姜止帶在身邊的侍衛不多,其暗衛“美人劍”偏又正在外執行任務。等到精兵趕到,使臣已死,姜止身負重傷。姜止雖被第一時間送回了宮中緊急診治,但一直到今天,他仍於床榻間昏迷不醒。
殿內太醫跪成一片,鄭太后一襲華服熠熠生輝。她惡狠狠地皺着眉頭,朝着太醫怒吼:“連君上的傷都治不好,養你們還有何用?”
太醫們紛紛垂首,不敢妄加言語。
鄭太后心下盛怒,鬢髮間的步搖晃得人眼生疼:“今天午時便是最後期限,若是君上還未曾醒來,你們都要人頭落地!”
而在此時,殿門外響起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太后,您再生氣也沒有用,若是因此氣壞了身子,那豈不是更加惹人煩憂。”
這一副嗓音對於在場的任何人而言都不陌生,清亮明越又帶着些調侃之意,不是姜止身邊那所謂最得意的“美人劍”又是誰?
鄭太后循着聲音望去,視線所及,身量嬌小的紅衣女子右手握着一把紅纓長槍,左手則提了一隻髒兮兮的大箱子,正朝着殿內大步走來。女子容貌昳麗,甚至當得起“傾城之貌”如此的言語,然而身上卻盡染了泥污與血漿,更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
鄭太后皺起了眉頭,強忍着噁心問她:“你來做什麼?”
“彙報任務。”女子微微一笑,將左手的箱子隨手丟在腳下,隱約可以聽見箱子裏傳來一陣撞擊聲,裏頭應該裝了一件什麼物什。
“任務?”鄭太後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是啊,”女子點頭,用腳尖踢了踢腳邊的大箱子,“北邊蠻子收買了趙司徒,給了他一大筆錢要他把我們邊境的兵馬佈置圖紙送去,君上知曉了,便派我前去解決此事。我解決了,趙司徒的腦袋就在這裏,若非君上昏迷,倒也可看看這顆人頭。”
鄭太后一愣,目光連忙從那隻箱子上轉開,四面也響起了一陣倒吸冷氣的聲音。
這個女人,一如既往的心狠手辣。
但她們不知道,若非是這個女人的心狠手辣,如今的君位上不可能坐着姜止。
姜止作為庶出的兒子,上頭除了身份最正統的一個嫡系長兄,還有好些個比他更有資格的世子。姜止的生母鄭氏不過大夫之女,不是王后,也不是先王最喜歡的夫人。他本來沒有資格坐上東隅國的君位。
但姜止驚才風逸,又善識人心,善用人情,招攬門客眾多,個個忠心耿耿。姜止以此步步攀升,最後君臨天下。
在他招攬的門客之中,最為得意的便是“美人劍”,也正是這一位紅衣女子葉昭佩。
葉昭佩生在宋國,天生怪力。八歲時候,她隨父上山,一人打死了一隻吊睛白額母大蟲,後來愈發無法無天,傳聞她甚至能夠一拳打碎一堵牆,宋國的人都以為她有妖邪附體,便不肯接納她,將她逐出了宋國境內。
那年葉昭佩年僅十歲。
十歲的葉昭佩流落東隅國民間,偶遇尚為世子的姜止。年幼純情,葉昭佩對姜止一見傾心,為了姜止入火燒山度過八年的錘鍊,成為了東隅國最頂尖的殺手。她為姜止剷除了前進道路上的一切阻礙,千萬次的任務從未失敗。
當下,隔着跪倒一片的太醫,她望了一眼床上臉色蒼白的姜止,沒有繼續朝前走,反而是在一個有些年歲的太醫面前蹲下身,看了看他,笑眼問道:“若是沒有記錯,你應該是姓蘇。蘇太醫,君上身子如何?”
蘇太醫朝着她微一俯首:“回葉姑娘,君上身子並無大礙,只是還未完全復元,所以尚未轉醒。”
葉昭佩抬眼看向鄭太后:“太后,您也聽見了,君上並無大礙。您不必要了太醫們的性命。”
鄭太后已經被那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刺得頭腦昏沉,當下她強行保持着身為太后的氣度,道:“不要便不要,我不過說了些氣話。既然你已彙報了任務,便快些下去。君上還要繼續診治。”
葉昭佩點着頭:“太后說得是,我的確該走了。”
她再最後多看了姜止一眼,站起身來,重新提起那隻大箱子轉身離開。
她回了自己的錯園,那是她現在可以稱為“家”的地方。
錯園是葉昭佩火燒山錘鍊歸來后,姜止送給她的,本來並未取名。姜止讓她自己想個好名字,而他手握狼毫毛筆,要為她親自題寫門上的牌匾。
彼時,十八歲的葉昭佩略一沉吟,斟酌着道:“便叫錯園吧。”
她覺得自己天生怪力是錯的,喜歡上姜止也是錯的,“錯園”的名字由此而來。那時候葉昭佩看着門上“錯園”二字,一邊感慨姜止的小篆寫得真好看,又一邊傷感自己的身世。
當下,葉昭佩只覺得這個名字太過矯情,多年浴血拚殺,刀光劍影早把她那點天真心性磨得乾乾淨淨。
葉昭佩提着大箱子進入了園子。錯園內外皆寂寥無人,唯有一位老者正清掃地面落葉。他是葉昭佩的管家彭叔,整個錯園唯一的下人。見了葉昭佩,彭叔停下動作看她:“葉姑娘,今日雲公子已來過三趟了。”
“雲莽?”葉昭佩挑起了一邊眉毛。
“是。”彭叔頷首。
雲莽是葉昭佩唯一的朋友。
他也是殺手,不過是個男子。他和葉昭佩一樣入過火燒山錘鍊,二人在火燒山便見過幾面,後來又一起為姜止賣命,是不錯的酒肉朋友。
葉昭佩揉了揉眉心:“他來找我,難不成是有什麼要緊事?連着來了三趟,想必是十萬火急。”
彭叔搖頭:“雲公子並未提及來意,說等姑娘回來后再議。”
葉昭佩嘆了一口氣,擺手道:“無礙。我先去沐浴更衣,晚些時候親自上門去找他一趟便是。”
說完,她一手長槍,一手箱子繼續朝里走。
錯園不大,但花木繁盛,姜止為她建造了高樓,樓后疊石為山,掘地作泉,山水之間構出了谷溪、石樑,乃至峰巒、洞室、幽徑,移步換景,崢嶸雄廳,精巧萬千。
她將長槍與裝着趙司徒頭顱的大箱子一併放入兵器房中,轉而經過一段幽徑,抵達樓后清泉池。
此處生長有奇花異草,四面環繞的假山將清泉池環繞,唯有一處入口,入口處又垂落無數紫藤蘿似若門帘。
葉昭佩一邊往裏走一邊脫下身上衣裙,光滑背部有一道傷疤長有五寸,一半已經結了痂,一眼看去極為猙獰。衣衫粘着傷口,拉扯之間疼痛鑽心,但葉昭佩不過只是很輕地皺了一下眉頭。
很快她已一絲不掛,整個人沒入泉水之中,將身上的血污盡數洗去,又散開長發,揉搓去泥土與血跡。
清泉池邊有一處暗格,轉動池邊石塊,便可見暗格轉開,一隻柜子慢慢升起。
柜子裏掛着各式裙裾,用料皆為講究的上等綺羅,做工又極精細,都是照着當下最時興的樣式來的。葉昭佩清洗完了身子,躍出清泉池去,挑了一件絳紫煙羅的長裙便往身上套。
剛穿上裏衣,扣子也才繫上一半,便聽見入口處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一隊虎賁進入假山,一個年輕人一邊掀開紫藤蘿一邊開口說話,語調之間滿是嚴酷:“君上在葉昭佩離開樂都之後遇刺,刺客所用招式與葉昭佩極為相似,現懷疑是葉昭佩使了計謀……”
他在清泉池前站定,葉昭佩正好繫上最上面的扣子,薄薄的裏衣顯現曼妙曲線,年輕人的臉頓時紅成了一片。
他咽下一口唾沫,頓時失去了原來的氣勢:“故,故以太後有令,將葉昭佩押入虎穴,待君上醒來,再作定奪。”
“哦,太后說的啊。”葉昭佩點着頭,一邊穿好了外衣。
“是,是太后的旨意。”那年輕人不知道該把目光往那裏放好,他身後一眾虎賁也都神色極不自然。
葉昭佩笑了一下:“害怕我?放寬心。是太后的旨意我當然會聽,你們抓我,我不會反抗。”
當初她向姜止宣誓盡忠,姜止對她說過:“母后是我唯一的親人,保護好她,遵從她的命令。”
故而,若是鄭太后要把她關起來,這些人不過來抓捕,她都會在接到旨意之後自己一步步走去進那囹圄中去。
說著,她主動朝着年輕人走了一步:“你是雲家的人?我看你和雲莽長得很像,也都愛在我面前臉紅。”
年輕人低着頭:“在下虎賁中郎將雲清臣,前天新上任。雲莽大人是在下表兄。”
“年紀輕輕便官至中郎將,倒是不失雲家風骨,”葉昭佩微一點頭,“走吧。”
王宮之東,便是名為“虎穴”的囹圄,是為關押像是葉昭佩這樣的人而準備的。
路上,葉昭佩反背着雙手,雲清臣等一眾虎賁跟在她的身後,不像是他們抓住了她,而像是要隨着她去執行什麼任務。
葉昭佩忽然扭頭問:“對了,這一次的刺客都抓住了嗎?可還有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