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茶在人已非
?細雨紛紛,山路彎彎,泥土濕腳,藤蔓牽衣。
清明節里,農家挈婦將雛,從縣城裏往老家龍岩村趕,前往山陵祖墳山祭拜先祖。
一年僅一度,奔來會故人,故人卻不見,只見山林青青,雜草蓬蓬,持三杯兩盞老葉煮成的濁茶,可否一通幽明?可否溝通兩界?
農天一祖父的墳旁,又立起了一座新墳——祖母已逝。農天一不覺感嘆道,人間年年添新人,陰間也年年增故人?
或許,這就是佛所謂的三生吧。而祖母旁邊不遠處有一座新墳,農天一把這位鄉親喊“叔叔”。好像是前年吧,清明節里,農天一來給列祖列宗墳上割茅草,那位叔叔還喊農天一去他家裏喝茶呢,沒想到今年,他也已托體山上了,只能讓其後人來給他送茶喝了。
農天一在祖母的新墳前面,擺着一盒茶盤,盤上肉一塊,魚一條,雞一隻,酒三杯,茶三杯。
曾經,這些雞魚肉等葷食被鄉親呼為打牙祭,大概是以前難得一吃,故有此稱呼吧。酒與茶呢,那是常喝的,生命即或斷絕,而酒與茶卻不可或無,縱或故人,也依然延續既往的生活習性。
雲霧山有一種燒新靈的習俗,而祭茶是清明節燒新靈的必然清供,對每一個新故者,次年清明節,一定端茶盤上山,三杯茶祭奠亡魂。早茶一杯,午茶一杯,而晚茶也是一杯么?農天一是去年給祖母燒新靈的。雨紛紛,欲斷魂。
去年清明,也像今年,而雨似乎下得更大,淅淅瀝瀝,山色空濛,天與地都不甚分明,清明時節,天地都會營造一團雨霧么?雨霧間適宜人神相會么?
也許是吧,清明時節總是細雨紛紛的,天空壓得很低……
巫青燒着滾燙的老茶,讓農天一背上山去,沒到山頭,茶已涼冷。就只七八個月吧,祖母的墳前,草已齊腰深了,鋤除雜草,黃幡掛墳,點響爆竹,煙霧繚繞,農天一想,祖母應該知道他們來了吧。
擺上茶盤,他們按照長幼順序,次第三鞠躬,然後給她夾葷食,給她斟茶,雞魚肉猶在,祖母怕是沒伸箸,那茶卻已倒入墳前,滲進地層,那是祖母在啜飲吧?
小時候農天一特別不經餓,恨不得將鍋底刨穿,到鐵飯鍋的那面刨出一層鍋巴來,而祖母好像很經餓,她早晨抿一口酒,晚上喝一口茶,好像就飽了,就不用飯了。
現在祖母還是那樣,好東西留給他們吃,她依然只喝一杯或幾杯水么?
今年,農天一已經不再背茶上山,不再將茶擺在墳前了,他們只在老屋神龕之下,滿上三杯茶。祖母一定下了山,來了屋裏吧。祖母有次送夢給農天琴,說:你們都到哪裏去了,屋裏只有我一個人!其實,農天琴已經出嫁了,老屋雖然是翻修不久的房屋,但屋裏空無一人了,只有祖母在那裏看守了!農廬常常會來這老屋子看看,轉轉。
農天一看到神龕之上,祖母沒在,只有她一張相片在,相片上,祖母眼神空洞而迷濛,好像在看着他們似的。這相片是祖母患了腦血栓之後照的。
以前,誰也沒想到得給祖母留張遺照,他們覺得已然向老的祖母生命會永恆旺盛,在她精神氣十足的時候,沒誰想給她照一張音容笑貌。後來這照片還是祖母自己要照的,照的時候,因為腦血栓之故,神態已臃腫,眼神已渙散,現在呆在神龕之上,以似看非看的模樣,看着老屋。老屋傢具都在,桌発床櫃,灶鍋碗筷,這些物都在,只是人已非也!
農天一他們,過去與祖母的交流比較少,能夠與她說上話,搭上腔的,基本是在夜裏,那是祖母給他們送夢來了。祖母送過夢給農天一的妹妹,給其父其母,說她在那裏冷清;說老屋怎麼沒人住了,天天門上掛着一把鎖;說春天來了,菜園裏怎麼沒下辣椒種子,茄子秧什麼的,“田園將蕪胡不歸”?
祖母好像也送過夢給農天一。
去年,農天一到外地辦事,夜半睡在客棧,好像祖母來了,說家裏那木米桶里還有一些茶,很好喝的!農天一從夢中驚醒。那夢太模糊,醒來,他都不記得是否做過這夢。是祖母也想喝這黃茶么?祖母從來沒喝過好茶,她喝的都是自己種植的老葉子茶。她以前偶爾喝杯酒,說是活血,後來得了腦血栓后,一直喝茶。有一段時間,農天一卻沒有送茶回去,現在想來,祖母送這麼一個夢給他,或許是想叫他送茶吧。
農天一明白了祖母的這層心思了,她卻不在了。
可是,這個清明節,農天一還是沒帶茶。替祖母掃墓回來,扭開老屋那把鐵鎖,得向祖母祭茶了,才知道一片茶葉也沒帶來。猛然間想起祖母送他的那個夢,去米桶里尋找,果然有茶,葉片有三指寬,葉柄都有火柴棒粗,抓一小把放在鼻前嗅嗅,一股陳氣,還有一點火燒味。燒起柴火泡吧,顏色老黃帶黑,濃而稠滯。
在家裏喝,不比在山上喝吧,家裏的茶有着熱氣,有着溫度,祖母,您就慢點啜,別燙了嘴,您在那一邊喝,且容孫子農天一替您一唱:“天心青葉,西山嫩芽。黃茶宜薦,綠卷味佳。飲之食之,喝趕仙家。清泉沏酌,香茗盈樽。旨酒欣欣,燔炙芬芬……”
清明時節,乍暖還寒,滾燙的茶,一恍然就冷了。
農天一端起祖母喝剩的茶,他抿嘴一喝,好涼,好苦,好澀!
他將走了,他得去繼續謀生,只能祖母一個人呆在這裏了,陰陽又將兩隔。他將剩餘的茶全潑在神龕之下,茶濕一地,大地生涼!
這天,農天一忽然想起“以茶代酒”的一個典故。
吳國的第四代國君孫皓,嗜好飲酒,每次設宴,來客至少飲酒七升。
據《三國志?吳志?韋曜傳》載:“(孫)皓饗宴,無不竟日,坐席無能否,率以七升為限,雖不悉入口,皆澆灌取盡。曜素飲酒不過二升,初見禮異時,常為裁減,或密賜茶荈以當酒。至於寵衰,更見偪強,輒以為罪。”
可見他對酒量不大的朝臣韋曜是多麼眷顧,每當韋曜難以下台時,他便“密賜茶荈以代酒”為他解圍。
韋曜,字弘嗣,原名韋昭,陳壽為了避晉武帝之父司馬昭的諱,所以改為韋曜,吳郡雲陽人,以博學多聞而為孫皓所器重。
孫皓是一個暴君,他是吳國的末代君主,在位之前被封為烏程侯,景帝死後他繼為國君,性嗜酒,又殘暴好殺。當他對韋曜頗為欣賞時,可以在酒席之間暗中作弊,偷偷地用茶換下韋曜的酒,使之得過“酒關”。但是,當韋曜一旦違逆其意,便翻臉不認人,拔刀相對。
韋曜為人卻是耿直磊落,他可以在酒宴上暗地裏玩些“偷梁換柱”“暗渡陳倉”的把戲,但一旦事關國是,則一是一,二是二,實事求是。於是,當他在奉命記錄關於孫皓之父南陽王孫和的事迹時,因秉筆直書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觸怒了孫皓,竟被殺頭送了命。
但是,“以茶代酒”一事直到今天,仍被人們廣為應用,並稱得上是一件大方之舉、文雅之事,這無論是孫皓還是韋曜,都是始料未及的。
孫皓早先被封為烏程侯的烏程(今浙江湖州南),也是我國較早的茶產地。據南朝劉宋山謙之《吳興記》說,烏程縣西二十里有溫山,出產“御荈”。荈即茶也。
農天一認為,溫山出產“御荈”可以上溯到孫皓被封為烏程侯的年代,並且當時已有御茶園的推斷。
“以茶代酒”逐漸發展,也有了清明節茶祭,不知兩者之間是否有一定的聯繫。農天一這樣想。